經韜殿內,傳來一聲接近力竭的唿喊聲音。


    侯在殿外的侍衛有些訝然。


    據他們所知,整座大殿之內,除了小殿下和郡主大人,沒有第三個人。


    這道聲音從何而來?


    不過多時。


    一身蓮衣的易瀟,麵色看起來有些憔悴和疲憊,眸子深處卻藏著一股肅殺之氣,從殿內走了出來。


    “青梨在哪?”


    侍衛小心翼翼說道:“青梨大人答應了大神將要為烽燧修築法陣,所以前些日子就離開蘭陵城了”


    不等侍衛說完,易瀟直接離開經韜殿,腳尖一踏,蓮衣狂顫一下,消失在原地。


    蘭陵城屋簷之上傳來一連串輕碎的腳步聲音。


    蓮衣夜行。


    小殿下紫府之中,九道虛無縹緲的神魂,相互交融,相互糅合,糾纏抵死,一聲又一聲砸在蓮池裏,砸得株蓮龍蛇兩道天相都痛苦不堪。


    他深吸一口氣。


    翼少然和青梨都不在蘭陵城。


    念頭剛起,易瀟腰部傳來一陣溫熱,有一雙玉手從背後伸出,攬住自己,兩旁氣流兀然排開,巨大的妖翼震顫拍空,將自己帶離地麵,不斷升高。


    魏靈衫的聲音輕輕柔柔,沒有煙火氣:“要去西關?”


    易瀟沉默片刻,聽到她說:“我送你啊。”


    此行不去,道心要裂。


    易瀟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他沒有說話,是因為他知道,所謂的道心隻是一個借口罷了。


    涼甲城,一層又一層甲士魚貫而出。


    城門大開。


    大稷山脈的整片大地,在不斷震顫。


    涼甲城大軍如巨蟒蛇行,聲勢宏大,地麵甲鱗奔雷,天上劫雲攢雷,交相輝映,煞氣鋪麵。


    披著紅紗,肩覆白巾的女子,緩緩走上廢墟至高點。


    登高而望遠。


    梁涼麵無表情望著遠方的大稷山脈,她看不清山脈那邊的景象,隻是單單去聽,就能知道那一端究竟是如何的駭人。


    她在等。


    等身後的二十萬獸潮到來。


    也等從虎。


    她並沒有等太久的時間。


    在涼甲城的大軍穿過大稷山脈,來到她所在之處之前,妖族的獸潮,便更先抵達了她的背後。


    二十萬獸潮,由西域八尺山上,最野性,最血腥的妖獸領頭,這樣的一隻狂暴軍隊,數量太過龐大,故而千隻千隻劃分陣營,模仿人類營中的百夫長,千夫長,萬夫長,將數之不清的妖族潮水,控製得如臂頤指。


    這是西域最鋒銳的矛。


    鑿穿了西壁壘的大雷壁鼓。


    即將打破北魏的堅韌防線。


    這隻矛,也是梁涼的盾。


    她的雙手自然垂下,絲絲縷縷的火氣從袖中垂落,縈繞如絮,清戾的朱雀鳴叫聲音被她籠在袖中,水泄不通,火紅的流光伴隨高溫,在袖內流淌,映照得她雪白肌膚生出一層淡淡紅潤,如火爐上的紅玉。


    梁涼挑了挑眉。


    身後的獸潮距離自己還有十裏地。


    狂奔。


    雷鳴。


    還有五裏地。


    止步。


    極靜。


    誰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在這個一個古怪的距離停下衝鋒。


    巨大的白猿木然站在最前方。


    身後一撥又一撥的獸潮,匯聚成汪洋,真的如盾牌一般不可鑿穿,此刻堵在了梁涼的身後。


    徹底堵死。


    西妖自然垂落的兩隻袖內,反複洗刷手臂乃至全身的火紅虛炎,一點一點黯淡下來。


    她蹙起了好看的眉頭。


    她沒有迴頭。


    而是在想一個問題。


    二十萬的妖族獸潮,此刻停在了自己的身後,這算是什麽?


    這隻本該攻破涼甲城大軍的鋒銳長矛,沒有直接鑿入敵軍,而是抵在了自己的後心。


    這又算是什麽?


    梁涼緩緩迴頭。


    她沒有看到從虎。


    卻看到了巨大白猿頭上,此刻竟然坐著一個玄黑長袍的年輕男人,那個男人的肌膚像是瓷器一樣,一揭就碎,不斷隨風掉落,一層又一層,由一根發繩簡單束起的長發,一蓬又一蓬飛舞。


    白猿停下了前進的步伐,保持了五裏地的安全距離。


    按風白所說,此刻應是在烽燧長城,進行艱難前行的顧勝城,居然抽身來到了西關,大稷山脈之前。


    西妖當然不會認為,顧勝城把獸潮停在了這麽一個距離,是來幫自己的。


    她麵色陰冷道:“這是何意?”


    坐在白猿頭顱之上的顧勝城緩緩站起身子,儀態依舊是無比恭敬,他緩緩抬起兩袖,合攏雙袖之後深深揖了一禮。


    語調陰柔而戲謔。


    “如您如願。”


    顧勝城低垂眉眼。


    他的喉嚨內一陣鼓動。


    那股惡心的意味猛然上竄,如之前那般,拚命想要嘔吐的念頭湧了上來。


    這一次,顧勝城並沒有壓製這股念頭。


    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吞了他想要的,並且消化殆盡。


    所以這一次,吐了也無妨。


    顧勝城捧腹蹲下,喉嚨裏傳出痛苦厄長的嘶吼聲音


    原本佝僂站立的巨大白猿,此刻頭顱之上猛然傳來一股大力,整具身軀像是被重山砸中,踉蹌一步,接著頭顱狠狠砸下,砸在大地之上,濺出一大灘煙塵。


    身材瘦削輕薄的顧勝城,踩在白猿頭顱之上,哇得一聲,從喉嚨之中噴出了一大口鮮血,這些鮮血的顏色極為古怪,帶著一些森然的白色。


    西妖眯起眼。


    她知道這並不是顧勝城的血。


    而是西域少數大型妖族才會有的血液。


    如白猿,如巨象。


    下一刻,顧勝城伸出一根手指,扣向了自己的喉嚨之中。


    接著是兩根手指


    最終,他緩緩,緩緩將一整隻拳頭,都塞入了口中,裸露在外的小臂,陡然青筋鼓起,像是攥住了什麽。


    顧勝城用力的將攥住之物,緩慢向外拉扯。


    這身玄黑長袍下,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他的胃壁之內,宛若鋼鐵,有金鐵交錯摩擦的滲耳聲音。


    梁涼在煙塵之中,看到了捧腹嘔吐的男人,從喉嚨裏拔出一截雪白的象牙。


    然後是連帶著這根月牙一同拔出的細碎血肉,數個唿吸,便已經遠超顧勝城的體型大小,依舊還在不斷從他的喉嚨之中湧出。


    這是一幕血腥到了極點的畫麵。


    梁涼靜靜看著這一幕。


    她看著顧勝城從喉嚨裏取出了一具白象的屍體。


    喘著粗氣的顧勝城,赤紅著眼,甩了甩滿手的森白鮮血,有些厭惡地望向一旁的白象殘軀。


    他第二次伸出手,伸入自己的喉嚨之中。


    那隻手的小臂青筋鼓蕩。


    顧勝城握住了,攥攏了。


    可無法拔出。


    胃裏被他吞掉的那樣東西,一直在抵抗,比起那頭白象,“它”的生命力,要頑強太多。


    玄黑長袍下,第二道聲嘶力竭的長吼。


    顧勝城將那道混雜著鮮血和腥水的身影狠狠摔在地上,猛烈咳嗽了好幾聲,麵頰上的碎瓷,在他吐出“那道身影”之後,便自行剝落了最後一瓣,接著止住了碎裂的勢頭,像是一朵雪白無暇的蓮花,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顧勝城一腳踩在血汙加身的咳出之物上,笑得有些慘然,輕輕捏著嗓子問道:“您要見從虎?”


    山間有一縷微風起。


    接著便是第二縷。


    千縷,萬縷,轟然大風,刹那便至。


    山雨欲來,風當傾滿,站在狂風之中的顧勝城,放浪形骸地大笑,腳尖微微下點,砰然一聲泥漿炸散,漫天碎泥血汙,都被狂風卷走,露出“大金剛體魄”的那人真麵目。


    從虎。


    此刻看起來,便如古代玄武大聖降臨人間沒有二樣的那個男人,麵無表情輕輕踏地,將從虎震起,一手拎起。


    玄黑長袍在狂風之中狩獵巡迴。


    宛若天神下凡。


    顧勝城說話聲音細膩無比,陰柔滔天。


    “我吞了,很好吃。”


    說話之間,他一直留意著西妖的動作和表情。


    那位到現在還算是西域第一人的妖孽,目前為止沒有一絲動作。


    顧勝城笑了一聲,瞥了一眼早先倒地,已被重壓壓得不堪而死的白猿,眸裏並沒有絲毫的同情意味,而是輕輕掠起,來到另外一頭白猿頭顱顱頂,與秋水並肩而站。


    他在來時的路上,一直在想,西妖若是看到了此時這幕景象,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憤怒,驚恐,憎惡?


    都沒有。


    西妖沒有反應。


    或者說。


    是不屑。


    她依舊站在原地,自始至終,沒有動過一根手指,站在至高點,隔著五裏地望著顧勝城。


    像是站到了穹頂,無限高處。


    梁涼平靜問道:“你反了。”


    不是疑問。


    而是一句輕聲的陳述。


    於是顧勝城心湖深處,那麵大鼓轟然而響,鼓聲愈發頻促。


    他的眼皮不斷在跳。


    血液越流越快。


    額前開始滲汗。


    他攥拎著從虎,指尖不自覺綻放的巨力,甚至將從虎的大金剛體魄捏出了幾個血窟窿。


    顧勝城眯起眼,壓下心頭那股強烈的不安。


    喉嚨裏,那顆屬於從虎的胎珠,來迴翻湧了數下。


    定下了心神。


    顧勝城認真說道:“不管我反不反”


    “你今天,都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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