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原外。


    懸浮在空中的四人,看到了這鋪天蓋地的妖獸,猶如蝗蟲過境一般的駭人景象。


    齊恕率先清醒過來。


    他猛然迴過頭,盯住赤土的方向。


    那裏正在鏖戰,若是糾纏入骨,來不及撤退,遇上了這股來自西域八尺山舉族之力發動的獸潮,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齊恕聲音沙啞,帶著一絲狠戾:“蕭重鼎還在獸潮裏!”


    這句話說給小殿下聽。


    青衣大神將隻是瞥了一眼遠方連綿不絕的獸潮,等到齊恕匆匆說完這句話,便再也沒有停留,拎著齊恕開始向烽燧方向掠去,一路火光飛濺,比之來時的速度還要洶湧數分!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麵色有些蒼白。


    易瀟的雙瞳已是徹徹底底的大金之色,倒映蓮花,穿透了大雪的視線之中,看清了這股史無前例的獸潮,最遠的邊線之處,依舊有著一截又一截的黑影,突兀被搬來,落在大地之上,立即奔走如飛。


    整片西域,都是妖族領土。


    若是那部《山海經》真正開始綻放,便是山河萬丈光芒,海天聚攏一線,自八國戰亂平息之後,雪域一片太平,於是關於妖族究竟在這片疆域上有多大的神通,便一直無人知道。


    即便是齊梁的書庫裏,也隻是隱晦點提到了那部山海經的無上地位,在棋宮供奉寶物之中,毫無疑問地穩穩坐在至高寶座之上。


    人族的探子,即便走入西域的茫茫大雪之中,也無法走到西域的盡頭。


    除了抵達了最高層次的那幾位大修行者,誰又能知曉八尺山之後,西域的大雪是什麽模樣?


    齊恕要趕迴烽燧,城主府大大小小的事宜需要他來處理,如今是北姑蘇道多年以來遭遇的最重大危機。


    齊恕必須要先穩住軍心,至於妖族究竟是如何動用這股手段的,要想探查,首先要捱得過去。


    赤土的大雪太寒,不知要死多少人,凍多少骨。


    小殿下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緩緩迴頭。


    望向一騎當先的三萬獸潮,那股獸潮已能媲美西關近年來遇到的最大規模,但比之後方的那“一截又一截”從棋宮搬來的妖獸,隻能算是小巫見大巫。


    原來這三萬,竟隻是送給烽燧的開胃菜,誘著齊恕上鉤,若是齊恕吞下了這股獸潮,那麽妖族就笑納了整條烽燧長城,還有邊境數以萬計的戍守將士性命。


    赤土大雪染紅,小殿下深吸一口氣。


    “蕭重鼎還在獸潮裏!”


    齊恕的那句話意味再明顯不過,他已沒有餘力去處理個人的事項,整座烽燧的防線太長,他作為北姑蘇道的領袖,要第一時間迴到城主府,處理決策。


    除了第一時間趕到赤土外的四人,再也沒有其他人知道眼前的一幕,究竟有多大的震撼。


    妖族的那位大聖,究竟下了多大的魄力?


    這應算是真正的舉族之力了吧?


    邊境之中再無一人知道,隻需要過上片刻,或許一個時辰,這股搬山倒海一般挖空西域的妖族力量,便會衝殺來到赤土,最終打到烽燧城外。


    蕭重鼎,也不知道。


    蕭重鼎隻知道衝殺。


    齊恕下了命令,第一時間勒令十三區赤土巡守的人馬撤離開來,雖是晚了一步,仍然起到了止損的作用。


    十三區的巡守力量,集結了烽燧長城的大部分精銳。


    平妖司,城主府,還有從西寧道和諸條道境調集而來的高手。


    超脫九品的修行者,在突如其來的獸潮之中,接到了齊恕撤退的命令,便無須再殊死搏殺,一心求活,便大大多了幾分生機。


    烽燧城門大開,黑甲鐵騎迎擊獸潮,不僅僅是為了將這股獸潮攔截在赤土之內,也是為了給平妖司城主府的精銳力量殺出一條血路,分擔逃離的壓力。


    蕭重鼎手臂有些酸麻,他的長戟之上染著層層疊疊的妖血,有些在大戟戟尖之上火沸升騰如煙,有些覆蓋在戟尖頭下的槍杆之上,已經擰作了堅冰,被他攥緊手指之後的震杆一同震作齏粉,紛飛如雪。


    他好似不知疲倦,神勇如若天神下凡,巍巍端坐赤兔之上,一人一馬身影便勝大山,氣勢渾厚。


    並無修行者的仙風道骨,而是骨子裏迸發出殺神的森然與戾氣。


    七進七出。


    一言不發。


    三萬數量的獸潮之中,已經有小棋公注意到了這個斐然不同的人類,隻是微微凝目,便認出了這位齊梁的大殿下。


    一隻雪白毛發的猿猴,穿著一身寬大道袍,屏息凝神在獸潮之中,將殺意藏匿得極好。


    他來自南呂宮,主子便是顧勝城。


    顧勝城對他說過,齊梁若是有重要人物率軍出陣,親自衝殺,便是中了此計。


    他倒是未曾想過,那位封了“烽燧侯”的齊梁皇儲會直接親自殺敵。


    不過確是個戰力驚人的沙場殺神。


    千軍萬馬之中——


    白猴的道袍之內,雙手結印,開始掐訣,他嘴唇微微嗡動。


    猛然覺察頭頂有一道大力劈下,猶如開天辟地一般,巍巍河山盡在那道血紅光芒之中。


    一顆好大頭顱高高躍起,在半空之中便被大戟拍中,猶如西瓜破裂,炸開無數猩紅汁液。


    蕭重鼎麵無表情收戟,下一刻再度掄動大戟,整個人如箭矢一般疾射而出,赤兔疾影奔到了一頭白象高高抬起的足前。


    人至戟至。


    大戟戟光閃過,那頭白象被切斬分屍,大殿下的元氣如線,順著戟光將其崩裂開來。


    大戟未停,直到將那隻藏在白象肚腹之內結印的“胎兒”挑出——


    那隻被挑出的白象“胎兒”,身子不過尺餘,鼠麵人身,縮成一團,倒是穿了一身大黃道袍,看起來極為妖異,渾身鮮血,瑟瑟發抖,慘白的十根手指結印結到了一半。


    蕭重鼎冷笑一聲,麵無表情念了一句鼠輩,接著戟尖微微震顫,直接將其震成碎沫。


    他的脖前,那枚佛牌不斷震顫,不斷有佛光幽幽溢散。


    這縷佛光指引著他。


    在這萬人的修羅場之中,那些棋宮的小棋公手段極為隱蔽,殺意藏匿幾乎天衣無縫,可青石贈予的這枚佛牌,內蘊菩薩神魂,但凡有了一絲一毫的念頭動起,便可被大殿下察覺而出。


    所謂趨吉避兇,未卜先知,大抵如此。


    青石當年贈了這枚佛牌,便是算出了有猩紅氣運即將降臨烽燧,蕭重鼎久年於此,籠罩在血運之下,若是能得菩薩神魂庇佑,便會輕鬆如意許多。


    大殿下不曾看見。


    自己胸甲之內,那枚庇佑自己一往無前,隨意在戰場衝殺的古老佛牌,伴隨著一抹又一抹幽光的溢出,逐漸變得黯淡起來。


    那枚佛牌之上,輕微綻放出了一道裂痕。


    “哢嚓”一聲。


    這道碎裂的裂痕並不算深,此刻將佛牌從胸甲之中拿出,也需要細細端倪,才能看出痕跡。


    佛牌每擋一次劫,便少一縷菩薩神魂。


    若是佛牌碎裂,便再無辦法可以抗劫。


    蕭重鼎隻管衝殺。


    哪怕他沒了這枚佛牌,也絕不會退縮畏懼。


    他眯起丹鳳眸子,唇角上翹,再也不像是蘭陵城裏的那個木頭疙瘩,拎起大戟披上血甲之後,渾身上下,便盡是覆著一往無前的血腥氣息。


    一往無前虎山行——


    殺!


    以我北姑蘇道男兒熱血!


    殺!


    還齊梁十九道一片太平!


    蕭重鼎的雙眸之中染上了血色,他卻笑得愈發開心,露出白齒,渾然不覺疲倦,隻管向前再向前!


    不知不覺之中,他的身後,原本伴隨他一起衝殺的黑甲鐵騎,被他遠遠甩在了身後。


    真正的孤身一人,單騎而出。


    胸甲之上,佛牌的裂紋密密麻麻,籠罩了一層血光。


    一頭丈餘黃猿,雙掌扺掌砸下!


    蕭重鼎迎麵一戟,以戟承天!


    仰天長嘯——


    隻是下一刻,那頭血紅赤兔,便雙膝一軟,餘力不足,硬生生被那頭丈餘黃猿的渾厚掌力拍在凍土之中。


    大殿下一戟將黃猿的掌心洞穿,狠狠拉扯,那座小山被他砸擲而開,轟然墜地,氣絕身亡!


    伴隨著黃猿屍體轟然落地的聲音,方圓清空出一個數十丈的範圍。


    耳邊的衝霄廝殺聲音,逐漸遠去。


    最後的獸潮,居然是懼了這個男人,奔著烽燧的方向,不再去管這個瘋子。


    蕭重鼎麵無表情,沒有追攆獸潮,重新再殺迴去。


    他沒了坐騎。


    眼前的獸潮也衝到了盡頭。


    他自始至終衝陣之時屏住的那一口氣。


    那股支撐自己綿連不斷揮動大戟,殺穿獸潮的那一股氣,也終於到了盡頭。


    大殿下幽幽吐出濁氣。


    迴頭望去。


    身後那座巍峨長城,烽火大盛。


    自己踏在赤土之上,頭頂大雪,腳下也是大雪。


    眉前是大雪,發梢是大雪,心愛的馬兒死了,埋在了大雪裏。


    唯有手中的長戟,三叉戟尖,沸騰燃燒著血色火焰。


    漫天大雪,一片慘白。


    天地皆白。


    遠方有一道白到了極致的身影,雙足不點地,保持著緩慢的行走速度。


    他一直以這個速度行走。


    走出八尺山的時候是這樣。


    走過白鯉鎮的時候也是這樣。


    如今走到了赤土,來殺一個男人,他依舊如此。


    那張慘白的麵具不露五官,披散的長發也是慘白之色,兩隻輕薄大袖,袖口之處擴得極大。


    他緩緩停下腳步,懸停在半空之中。


    接著抬起兩隻手,儀態平靜揖了一禮。


    在春秋年前,這是一種很古怪的禮儀。


    送死禮。


    對將死之人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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