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坐在地的風雪銀城城主,神魂深處,有什麽猛地顫了一下。


    那個本該死去的男人。


    不,是已經死去的男人,在她的太虛神魂裏,留下了一樣不可消弭的東西。


    心弦顫動。


    有一句話砸進心湖。


    “師父......”


    “是真的嗎?”


    ......


    ......


    麵容精致若瓷器的女子,怔怔看著此刻坐在自己身前的“大弟子”,心底一陣絞痛,卻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說到底,她隻是這具身體的客人。


    主人已死。


    這真是一種矛盾又荒唐的感覺呐。


    明明自己不在乎這個病怏男人的死活,師父與弟子的關係,在她看來,隻不過是無用的累贅。


    凡人之間產生的感情,都是無用的累贅。


    可因為這具身子原主人的緣故,她的心底絞痛陣起,來迴反複,難以平息。


    她能感應到,那位銀城城主,其實並不像江輕衣說的那樣,全然沒有感情。


    或許他在撿迴李長歌之前,行的是無情大道而在領養長歌之後,這位北地城主,心中生出了無限愧疚,還有後悔。


    女子神魂有些難抑的疼痛。


    她想到了自己在鬼門之中看到的場景,那個披著風雪大麾的男人,修為在一眾宗師之中算得上頂尖,可絕不後退,一路前掠,一往無前。


    他本可以不用那麽賣命。


    他本可以逃出生天。


    他最終衝到了鬼門道場的極深之處,死在了圍攻之下,自己才有機會以太虛偷天換日,掠得這具身子,重新來到人間。


    女子陡然明白了。


    這個男人,是在求死。


    是了。


    這樣一位鍾愛的弟子,千百曲折,命運玩弄,依舊奉行劍道至仁,大善之路。


    若是有一天,他得知自己的悲涼身世,全是由自己的師父親手所至。


    會是怎樣的崩潰?


    即便是身在鬼門之中,看慣了人情惡毒的太虛女子,此刻也不忍去想,不忍去看。


    ......


    ......


    假的。


    都是假的。


    恩重如山是假的,知遇之恩也是假的師徒之情是假的,所以......授藝,贈劍,贈酒,都是假的。


    李長歌唿吸有些不穩。


    他沉悶咳嗽了數聲,每一聲咳嗽,都像是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出來一樣,一聲比一聲嚴重,到了最後,這位本來看起來就羸弱不堪的銀城大弟子,半個身子重新俯在地上,披頭散發,眼淚都被咳了出來。


    他的指尖掐入掌心,指節因為用力過猛,一片青白。


    他咳嗽的聲音越來越弱。


    喘息。


    最後起伏的胸膛,緩緩歸於平靜。


    小殿下就站在李長歌的身旁,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任何一句話,隻是微微偏轉頭顱,與劍宗明眼神對視。


    大光明宮宮主輕輕點頭,小殿下手握劍鞘中段,微微用力,將其插入地麵,方便李長歌隨時取用。


    李長歌沒有抬頭,他緩緩攥緊大夏龍雀的刀鞘,將其遞出,氣若遊絲說道:“這是給小師妹帶的禮物。”


    易瀟接過刀鞘,待到對麵鬆手之後,易瀟手腕微微下墜,有些詫異於這柄刀鞘的重量之沉。


    “待會......幫我按住她。”


    易瀟有些微怔,接著明白了,他輕聲說道:“我會的。”


    李長歌聲音沙啞:“謝謝你。”


    易瀟抿了抿唇,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知道李長歌在謝什麽。


    這位銀城大弟子,舉世無親,孤苦無依,除了他的師父,就隻有魏靈衫這麽一個“親人”,兩人自幼便被當做質子,各自在大魏洛陽和風雪銀城,留有書信往來。


    小殿下輕柔說道:“應該的。”


    他退迴劍宗明身後,來到如今麵色蒼白,氣血緩緩好轉的郡主身旁,扶住肩頭。


    魏靈衫嘴唇顫抖,江輕衣的那番話,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質子。


    郡主覺得很心疼。


    不是自己。


    而是長歌師兄。


    怎樣的打擊,能夠擊垮一個人?


    大概就是這樣了。


    小殿下攬住魏靈衫的肩頭,低垂眉眼。


    他默默地想,如果換做自己,此刻應當已經舉起劍鞘,拔出“因果”,將這些都做一個了斷。


    隻是......


    當一個拔劍之人,哪裏有這麽簡單?


    拔劍之時,其實並不是簡單的握住劍柄,然後拔出就可以了。


    劍可以斬斷的東西,人無法斬斷。


    優柔寡斷,不夠果決,這是所有人的通病。


    越善良,越不可避免。


    越懦弱,越難以抉擇。


    即便是再殺伐果斷冷血無情的劍客,逢上大事,也不敢輕易拔劍,生怕後悔終生。


    人不如劍。


    劍哪裏需要考慮那麽多?


    劍隻需要遞出去就好了。


    眼前是人,那就殺人。


    眼前是物,那就斷物。


    人,做不到。


    ......


    ......


    李長歌緩緩閉上眼,再度睜開後,視線有些模糊。


    他盯著自己眼前,那一灘被鮮血濺開的灰塵。


    瞳孔聚焦,那一灘猩紅不斷放大,再放大。


    大風吹起,掠過荒域大地,視野逐漸清楚了起來。


    他的喉嚨裏一片苦澀。


    不斷有發絲遮住視線,落下又揚起。


    雙手撐地,頭重腳輕的艱難站起。


    搖搖欲墜,最終仰起頭來,一片昏沉,恍恍惚惚,宛若隔世。


    風雪銀城的風雪,在他身旁縈繞,來迴,旋轉,反複不止。


    風雪包裹了師徒二人。


    那柄“因果”,就在李長歌的手邊。


    他隻是隨意瞥了一眼“因果”,並沒有伸手去拔。


    大風大雪,在這片荒涼之地上飛舞,掠過。


    風雪銀城城主有些愕然的聽著自己的弟子,喃喃重複著一些外人聽不清的晦澀話語。


    “廢我道統。”


    “逐出師門。”


    這是她之前所說的話。


    狼心狗肺,忘恩負義,還有諸多類似這般。


    聽到李長歌此刻一字一句,將這些話輕輕念來,連她自己,也覺得無比諷刺。


    一隻酒壺,砸在地上,滾到銀城城主的大袖旁邊。


    她怔怔看著李長歌。


    “兩清吧,師父。”


    病怏怏的男人搖搖晃晃,終於站定。


    他低低笑了一聲,望向那個女子,語調淒涼:“無須您動手,長歌把這些年您給的......全都還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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