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山山頂之上。


    葉十三站在驟然大風之中,道袍扶風而起,獵獵狂響,刹那之後宛若仙人下凡,眉心大紫之色溢出額頭。


    道胎的神魂節節攀升,如今單看氣勢,已經晉入極強盛的魂聖巔峰之勢,兩袖之中溢出流風般的魂力,以他為圓心,交錯纏繞,圓形龍卷席地卷起。


    道壇的另外一方。


    小殿下皺眉不語,身旁郡主大人微微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輕聲道了兩個字。


    “不可。”


    魏靈衫沒有想到,這場看似是廣撒甘霖的南海講座,在講座之後,會有這麽一出毫無預兆的神魂切磋“大戲”。


    而這位此刻看起來笑麵盎然的南海大師兄,話語之間有一抹霸道意味在其內,神魂依舊在不斷蓄勢,笑意如刀。


    葉十三是南海棋聖大人門下的首座,號稱仙島之內全無敵,諸般逆天,近乎萬法自然,誰也不知道他有什麽手段。


    葉十三也不是青石,說是“切磋”,可妖孽之間誰能服得了誰,在神魂境內真打了起來,誰又甘願吃虧,說收手就收手。


    “易瀟,大雪原上紫府擊敗東君,便有人傳你是天下神魂境內的第一人。”


    葉十三輕笑說道:“可這份天下神魂第一人的頭銜,須當得起千鈞重,百噸沉,不是那麽好承下的。”


    小殿下置若罔聞,雙目大金之色蕩漾,木然望著葉十三背後的十三片紅葉鐵樹,想著公子小陶和西妖對自己所說的那些話。


    藏劍山上,公子小陶說扶風山上的那株鐵樹又一次開花,即將結果。


    是葉十三即將第二次證道了?


    這位南海道胎先後與諸方妖孽對弈,穩穩不落下風,積少成多,圖的應當就是第二顆道果。


    這算不上心機,修行證道之上難免會爭搶造化,切磋高下。


    可易瀟偏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之感。


    西妖方才催動山海經以紫府托話,說葉十三是一位“偽聖人”,言語之間褒貶不一,多是貶低這位南海大師兄表裏不一,心比天大,要易瀟多多小心。


    於是易瀟再度凝神以悟蓮瞳去看那株鐵樹,便發現了異常。


    那株鐵樹,並非是自己眼中看到的那樣。


    雖是生在天地自然之中,卻有一股不太相融的氣息。


    不自然。


    道壇上的氣氛有些凝重。


    聆道的諸人順著葉十三的話,將目光投向了遠方的小殿下。


    在他們看來,這隻不過是一場“點到為止”的紫府切磋,沒什麽好猶豫的,不明白為何易瀟還不應下。


    妖孽之輩,哪裏有承人之下,不敢應戰的道理?


    青石似乎也覺察出了不對勁之處,麵色凝重起來,拿心意通傳音道:“此事有所蹊蹺,殿下不如避戰,青石替殿下承下。”


    心意通傳言落下的一刹那,這位佛門年輕菩薩前行一步,搖身一晃,刹那便踏出落在了道壇之中,與葉十三不過數丈距離。


    兩人皆站在天地大風之中,衣袍抖擻。


    剃盡三千煩惱絲的青石緩緩合十,一百零八顆佛珠周天旋轉,白袍如象玉,綠珠如青植。


    他溫聲笑道:“小僧與殿下一路同行,神魂切磋,雖不如殿下,可終究還是能登上台麵的。”


    葉十三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青石笑著問道:“小僧願與葉兄入紫府切磋。”


    道壇最中央,乳白罡風起旋,將青石和葉十三的身影籠罩在其內,看不清兩人麵容。


    兩袖不斷泄出罡風的葉十三笑意逐漸收斂。


    青石笑著重新道:“如何?”


    道壇之外,有一道縹緲的道音傳來。


    “可。”


    鐵樹流火,乳白罡風瀑散開來,將這片扶風山山頂包裹而住,轟然卷入紫府境內。


    葉十三麵無表情,兩袖抬起,微揚,將所有人都卷入這場紫府之爭中。


    他的目光一一掃過。東君,西妖,小殿下。


    最後落到了自己麵前的中菩薩身上。


    此刻有一抹輕柔的魂力,似是地麵水銀流轉,從扶風山邊緣之處流轉而來,抵禦住葉十三包裹諸人的霸道魂力,最終覆水收迴,流入一人袖內。


    那人就立在葉十三身前,雙手合十,不遠也不近,魂力溫柔,聲音也溫柔:“紫府之爭,魂力霸道,弄不好就是神魂崩離的場麵,何必拉得那麽多人觀戰?”


    葉十三挑了挑眉毛。


    青石微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葉兄隻是想要切磋罷了。”


    此言之後,葉十三再無表情。


    青石的表情也緩緩凝固。


    兩人木然對立,一人峨冠博帶,左右手抬起,一副登基天下大山山頂,俯視天下仙人景色的恢弘氣場,另外一人則是白袍赤足,雙手合十,唇紅齒白,眉眼溫柔,慈悲溢滿胸懷。


    道壇之外,東君努力撫停春雷琴匣,感應到琴匣內的灼灼滾燙,抬起頭來,望向道壇中心的兩道身影,目不轉睛,目光似是穿透了虛空,投入了紫府之中,那一縷跟隨青石和葉十三一同進入紫府觀戰的神魂,此刻將觀戰場麵傳來,刹那在他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到了紫府之中的對峙場麵。


    看清了青石的那尊菩薩法相。


    心底便是抑製不住的震撼湧起。


    青石的這尊法相,已經不輸易瀟在白鯉鎮天大造化之下得到的真龍法相。


    東君從前覺得自己應當能坐上天下神魂第一人的位子。


    即便在大雪原輸給易瀟,東君也隻當是自己春雷琴不曾圓滿的緣故。


    若是春雷圓滿,自己未必不能一戰。


    隻是天下神魂第一人的這個名號,的確如葉十三所說,太沉太重,有了真龍法相的易瀟可以一爭,如今春雷尚未圓滿的自己,如何與一條真龍去爭?


    有心而無力。


    若是沒有易瀟呢?


    東君隻覺得小殿下的機緣太大,那尊真龍法相太過逆天。


    所以天下有人傳易瀟是當世神魂第一人,他也隻是默認。


    誰還能有易瀟這般逆天的法相?


    現在東君隻覺得自己機緣太小。


    因為青石的菩薩法相不輸真龍。


    而這場紫府之爭,越看到後麵,東君越是心神震顫,麵色再難平靜,連帶著匣內春雷琴也不再平靜。


    心湖之內,沸反盈天。


    原來葉十三真的是想與易瀟爭天下神魂第一人的名號。


    他,真的可以爭下這個名號。


    道壇之上的兩人,保持木然姿勢已經有了一炷香時間。


    佛門子弟捏著手心,望著自家小師叔,與那位南海道胎對峙在道壇最中央之處。


    葉十三的身軀緩緩動了一下。


    像是不自覺的顫動,這位南海大師兄麵上掛著的笑意微微顫動一下,接著麵色急速蒼白起來,麵頰上的血色,如同被大雨衝刷而去。


    一張仙人麵孔,刹那燦若金紙。


    葉十三緩緩後退三步,靠在了鐵樹之上。


    他平靜深吸一口氣,胸膛凹陷,道袍猛然幹癟,接著緩緩吐氣,道袍鼓起大圓,再度流風溢氣,整個人恢複了仙風道骨的模樣,額頭的那抹大紫之色吞噬扶風山天地靈氣,隻是一刹那,渾身無數穴竅大開,劈裏啪啦的脆響聲音不可聽聞,氣血奔走如海,唿嘯之後,麵上一片紅潤。


    恢複如初,甚至更盛往昔。


    葉十三麵色凝重望向青石。


    佛門小師叔也緩緩睜開雙眼。


    青石與葉十三不同,做的第一件事並非吸氣。


    而是吐氣。


    吐出一口氣。


    青石笑著吐出一口濁氣,麵上笑意依舊,隻是這口濁氣出口之時,這位佛門小師叔的頭頂之處,便自戒疤之處,齊刷刷流下十二道拇指粗細的血流,宛若小溪,淹沒麵頰。


    十二道戒疤,受的是“菩薩戒”,燃香於頂,神魂供奉頭頂佛龕之中,心心念念,便自成一界。


    神魂受創,便是此處率先遭劫。


    隨著青石緩緩吐出那口濁氣,便不再是戒疤之處湧血,白色僧袍袈裟之下,肌膚血管紛紛崩裂,神魂之傷自內而外,大金剛體魄不可避免,自肩頭開始,到手臂,到腰腹,一路蔓延,染紅白袍。


    扶風山上的佛門子弟瞪大雙眼,愕然看著這一幕。


    有人猛然鼻頭一酸,抑製不住哭腔喊了一聲小師叔。


    這位年輕小師叔徐徐結了一個跏趺坐的姿勢。


    整個人坐下之時,卻已經成了一個“血人”。


    觸目驚心。


    一場紫府之戰,居然讓這位大金剛體魄的佛門第一人變成了這副模樣。


    葉十三低垂眉眼,不再去看眼前這位轉世菩薩的淒慘形象,隻是聲音平靜說道:“神魂紫府之爭,收不住手的。”


    葉十三的聲音,甚至帶著一絲冷漠。


    青石兀自在笑。


    他有些艱難的輕聲笑道:“小僧知道的。”


    葉十三搖了搖頭,拿著隻有自己二人可以聽聞的聲音說道:“此劫非是你抗,何必至此?”


    青石咧嘴而笑,唇齒之間一片大紅,聲音呢喃不清:“受人恩惠,替人抗災,理所應當。”


    師父說,收人一恩,當念一輩子。


    既然以一輩子報答,所以洛陽也好,蘭陵城也好,南海也好,隻要這人有劫,隻要自己在場。


    自然是在所不辭的。


    葉十三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隻說了兩個字。


    “荒唐。”


    接著葉十三漠然抬起頭,緩緩望向易瀟。


    葉十三與青石入紫府一戰,成功擊敗了這位中菩薩,造勢造到了極點。


    可這位道胎卻再沒了先前的念頭。


    興許是這位菩薩方才那句受人恩惠替人抗災的話,讓葉十三覺得。


    除了荒唐,就隻有荒唐。


    他本是奔著易瀟而來,向著真龍而去。


    現在與易瀟在紫府之內的這一架,打不打都無所謂了。


    青石的菩薩法相,並不輸於易瀟的真龍法相。


    心念已定,葉十三搖了搖頭。


    陡然間道壇起大風。


    葉十三眯起雙眼。


    道壇上多了一道身影。


    天地大風再起,吹動葉十三的道袍,卻吹不動那人的蓮衣。


    一身蓮衣此刻沉墜如鐵。


    小殿下站在青石身前。


    青石有些微惘抬起頭來,感到麵前一陣昏暗。


    “和尚。”


    易瀟沒有迴頭,輕聲說道:“你趁什麽能,被人打了,我不還得打迴來?”


    接著易瀟望向葉十三。


    他認真說道:“紫府那一架,我沒想躲的,和尚先上了,幫你蓄勢,你現在比之前隻強不弱,所以待會打起來,我不會手下留情。”


    葉十三有些詫異。


    “你砍了和尚七千兩百九十一劍。”


    “這是株蓮相數的。”


    易瀟麵色平靜說道:“我算數不好,翻一倍是多少?”


    扶風山上起大風。


    一萬裏。


    十萬裏。


    “我算不清楚。”


    “既然你不說話,那就砍你十萬劍好了。”


    此言出。


    四下寂。


    坐在遠方大石之上的西妖突然眯眼笑了起來,一手捂唇,一手拍膝。


    身旁靜立的顧勝城和秋水無比詫異,彼此對望一眼,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疑惑。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西域主人此刻麵上的表情。


    西域八尺山,方圓一萬裏,無妖不知她的喜怒無常。


    從未敢想,她其實還有這副小女兒模樣。


    西妖甚至笑出了眼淚,笑出了聲音。


    “這才是我認識的哥哥啊。”


    她拿著隻有自己能夠聽到的呢喃聲音道:“威武,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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