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東來站在山巔之上。


    她背後是被“大元氣劍”翻開的奇長無比的西閣廢墟。


    一片狼藉之中,有一個狼狽不堪的年輕男人,衣袍被劍氣撕成了布條,渾身被劍氣碾壓而過,卻又不算致命,滿身上下除了大大小小鮮紅溢血的傷口,就是烏青紅紫一片的腫脹。


    呈現“大”字型躺在一片殘磚舊瓦裏。


    那一劍最後收住了力度。


    楚東來自楚西壁頭頂分開刀劍,大元氣劍自行潰散,漫天劍氣刀氣元氣從他耳邊唿嘯而過,饒是如此,依舊將他瞬間拍在了地上。


    耳邊一片嗡鳴。


    楚西壁什麽也聽不見,也沒有一絲力量再動彈分毫。


    他隻能看著那個少女拎刀拎劍,從自己身旁走過,微微停留,接著走到了西閣山頂。


    接著聽力微微恢複了些許。


    於是他聽到了楚東來絲毫不掩飾快意的笑聲。


    山頂世界無比安靜。


    那個少女放聲大笑。


    無力躺在地上的楚西壁怔怔望著天空,心底不知道是個什麽念頭。


    他微微扭頭,看到了一雙印著黑色火焰花紋的靴子。


    視線微微上移。


    一個身著素衣的中年男人,正背負著雙手,登上了西閣的山頂,他的動作很緩慢也很輕柔,於是那雙靴子落地無聲。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道黑色火焰花紋。


    楚西壁瞳孔微縮,看到這個氣息熟悉的中年男人逐漸靠近,最後在自己身邊,一隻手掀起衣擺,就此蹲了下來。


    楚東來感應到身後有人,此刻雙手按刀按劍,警惕轉過身子。


    蹲下身子的素衣中年男人看起來不像是壞人。


    他微微感慨說道:“真是好一副紫氣東來的場麵。”


    楚東來蹙起好看的眉頭。


    簡大神將一手撩起衣擺,另外一隻手緩緩攤開。


    一角紅雪般的大旗碎片,幽幽飄落,最終落在了他的手心之處。


    “楚”字旗的一角,這片碎片,組成了旗幟最左上方的木字一片。


    西閣山頂,此刻不知飄著多少片紅雪般的旗幟。


    楚西壁咳出一口鮮血,有些無力望著這個蹲在自己麵前的陰影。


    他看不清那人的麵容。


    背著天光蹲下身的簡大神將收斂笑容,輕輕說道:“做江南道江湖的第一人,不比複仇要強多了?”


    楚西壁微微失神。


    簡大神將扭過頭,望向雙手按壓刀劍的少女,笑著說道:“無須保持那麽大的警惕,我倒是要感謝你,不然今兒想殺他,還要多耽誤一些時間。”


    “至於現在”


    簡肇薪輕輕吹走那片紅雪般的旗幟。


    “除了這片大旗,就在前不久,有人給了我一份證據,那些證據足以證明西閣叛國,也足以殺你十次了。”簡大神將略微惋惜說道:“你現在還有什麽話說?”


    楚西壁的喉嚨微微嗡動。


    他看清了這個男人的麵容。


    與記憶當中的那人,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他咬緊牙關,唇齒溢血,拚命攥緊了拳,有淚水奪眶而出,混雜血跡,卻無法動彈一絲一毫,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楚東來看著那位來路不明的素衣中年男人,一根手指微微探出,輕輕壓在了楚西壁的額頭之上。


    隻需一秒,便教人神消魂滅。


    她猛然想到了這個男人的可能身份。


    雙刀想提刀提劍,卻如陷泥濘,難動分毫。


    那個素衣中年男人輕輕抬起頭,漠然望向自己:“聽說過域吧,雖然你破了西閣,該計你大功一件,可最好不要做出蠢事。”


    簡肇薪輕輕按壓手指。


    他皺起眉頭。


    隔著一毫的距離,那根手指卻按壓不動。


    是“域”,比自己更強的“域”,而且要強上不止一個檔次。


    “停手吧。”


    有人輕聲開口。


    簡大神將有些微惘,順著聲音望向自己來時的方向。


    一對極為般配的年輕男女沿著山路走了上來。


    小殿下摘下了鬥笠,以真麵目示人。


    他平靜望著簡肇薪,溫和說道:“簡大神將,沒必要殺人。”


    簡大神將的表情有些精彩,他看到了這對情侶,哪裏還能不明白,春雷湖傳得紛紛揚揚的大神仙,能與東君搶造化的那對璧人,此刻就在自己麵前。


    蘭陵城的三位殿下,大殿下去北姑蘇道戍守,二殿下帶著唐家大小姐環遊齊梁道,小殿下則是一個人逍遙去了。


    原來是攜美同遊,跟陛下大人玩了一出燈下黑,就待在江南道裏,安安穩穩享受著江湖裏的二月好風光。


    簡肇薪笑著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小殿下和郡主大人。”


    這聲郡主大人,礙於是北魏的郡主,簡大神將難免說的有些勉強意味,不過依舊不會讓人生厭。


    齊梁十八神將排名第四的簡肇薪,性子溫吞如水。


    魏靈衫未曾卸下帷帽,隔著麵紗輕輕點頭示意,算是見過。


    簡大神將輕聲說道:“殿下,陛下容不得這種事情出現。”


    他指了指飄在遠方如紅雪般的楚旗碎片。


    小殿下輕輕說道:“他要複國,所以你要殺他。”


    簡大神將溫和說道:“是。”


    易瀟說道:“比起複國來,他其實更想做另外一件事。”


    簡肇薪眯起眼。


    小殿下吐出三個字:“殺了你。”


    仰麵躺在地上的楚西壁,那張陰柔的麵容早已經扭曲,滿麵血淚,恨意肆虐,死死盯住那雙印有黑色火焰花紋的靴子。


    易瀟麵色複雜,與魏靈衫對視一眼。


    “齊梁的神將高高在上,奉蘭陵城命,不插手江湖事。”易瀟低垂眉眼,“可你當年插手了。”


    “殿下”簡大神將平靜說道:“你應知,就算是江湖真要鬧翻天,陛下也可以不去管,但西楚要複國,陛下該要如何裝作視而不見?”


    小殿下想著車廂裏那個老人說的話。


    楚西壁是個太過幼稚的人。


    他妄想複國。


    妄想拿區區的西閣,去立起那麵楚字大旗。


    這句話不對。


    因為再幼稚的人呐,也能看清楚真正的差距。


    天和地,雲和泥。


    就算是那位西楚霸王真正活了過來,麵對齊梁的百萬雄師,身後無一兵一卒,也不可能重現當年風光。


    那麽他為什麽還要這樣做?


    真的是為了複國嗎?


    不。


    那真正的原因是什麽呢?


    小殿下微微抿唇。


    春雷湖上,化成血人的那個老人,對自己心碎一般說道:“他恨我,恨天下所有人,最恨的,就該是齊梁的簡肇薪,那位簡大神將。”


    那個刀斷人亡,依舊不肯咽氣的老人,渾身冒血,猶自絮絮叨叨的喃喃自語。


    “當年他被關在刀盟外,一夜之後,就成了流落江湖的孤兒,再也沒有親人。”


    “他恨我斷了他爹爹的半邊身子。”


    “更恨簡大神將殺了他的爹爹。”


    “可他不知”


    “他爹,沒有死。”


    刀盟的丁姓老人,口鼻溢血,艱難說道:“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引出簡大神將,為他爹報仇。”


    是了。


    這就是原因了。


    如若不是西楚要複國,那位簡大神將,又怎麽會再出手?


    楚流水說的不錯,這個一手建了西閣的年輕男人,就像是匍匐在江湖底下的螻蟻,卑微度日,懷揣仇恨。


    隻是所有人,都猜錯了他所懷揣的那份仇恨。


    家國二字,家在國前。


    他不恨齊梁毀了他的國,隻恨齊梁毀了他的家。


    楚西壁很艱難的把手縮到了袖子裏。


    他把西閣立在這裏,山高百丈。


    若是崩山,便無人可以生還。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位簡大神將的對手,也想過若是戰敗之後,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他不在乎拉上西閣,一起陪葬。


    易瀟輕聲說道:“楚西壁。”


    西閣少主微微一怔。


    小殿下麵無表情瞥了一眼西閣少主的小動作,漠然說道:“你現在下山,應該還來得及見上他一麵。”


    西閣少主微惘。


    “楚流水,楚逸,楚陽,不知道你習慣聽哪個名字。”易瀟淡淡道:“他就在山下。”


    渾身血漬的西閣少主猛然一顫,眼底還是迷惘,接著是不敢置信,望向那個中年素衣男人。


    被陛下讚譽為“大智不愚”的簡肇薪不冷不淡說道:“若是小殿下來晚一點,你就是我這些年來殺的第一個江湖人。”


    楚西壁沒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恍惚想到了楚東來拎刀拎劍前來的時候說的話。


    “這是你和老爹的家事,也是你和我的家事。”


    這些年來。


    他一直以為那個男人已經死了。


    死在了刀盟。


    那塊玉也留在刀盟。


    刀盟的丁姓老人,一直試圖在江湖上找到自己,無非是想著殺人滅口,自己苟活多年,哪裏能夠信任他人?


    而自己滅了刀盟,也未曾發現第二塊玉。


    這個少女能有兩塊玉,一塊玉來自春雷湖上修為高的不可思議的那兩人,另外一塊玉,必然來自刀盟。


    她應是那位刀盟老人的後嗣。


    現在他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他渾身顫抖,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咳出一大口鮮血,昏倒過去。


    再醒過來,眼前是一片昏暗。


    昏暗的車廂裏,對座靠著一位裹著大厚袍的老人。


    那個老人的五官早已經蒼老,可依稀能夠識別而出。


    楚西壁怔住了。


    他伸出一隻手,緩緩撫摸老人的麵頰。


    沒了一絲溫度。


    也沒了一絲氣機。


    於是這副陰柔麵孔上的戾氣緩緩褪去,變成了茫然,最後變成了悲傷,痛苦,後悔。


    在江湖漂泊如此之久的楚西壁,被人捅過刀子,罵過孤兒,踩過大雪天衣不蔽體的身子。


    他隻是木然接受。


    而如今,渾身血跡的西閣少主,手指不停顫抖,從老人的麵孔上緩緩挪開。


    他噗通一聲跪下。


    最終死死抱住車廂裏老人的身軀。


    百般情緒。


    最終化為撕心裂肺的痛哭。


    車廂外。


    楚東來雙目紅腫。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靠在車廂外,易瀟輕聲說道:“你爹全靠那塊玉吊著半條命,若是沒那塊玉,他早就去了,上山之前,他把玉交給了你,就應知自己活不長久。”


    簡大神將有些惋惜說道:“如果再早一會,興許能趕上。”


    楚東來搖了搖頭。


    她聲音沙啞說道:“爹跟我說,如果那一天來了,別難過。”


    楚東來努力擠出難看的笑。


    “可是我還是很難過。”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隻能沉默。


    楚東來卸下兩塊玉佩,輕聲說道:“還給你。”


    易瀟挑了挑眉:“這是你爹留給你的遺物,你不好好收著?”


    楚東來低垂眉眼,細細說道:“爹跟我說了,說這兩塊玉,無論如何也要還給你。”


    小殿下執拗不過,隻能接過少女的玉,一塊替魏靈衫掛在脖前,一塊則是掛在自己的胸前。


    楚東來很認真的解釋說道:“這兩塊玉,叫靈犀玉,也叫相思玉。”


    易瀟笑著點了點頭。


    楚東來手指在胸前打結繞絆。


    她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沒有將老爹的那句話說出來。


    “物歸原主。”


    露天的客棧。


    大旗獵獵作響。


    酒桌前,小殿下拎起胸前玉佩的紅繩,抬起頭來,將楚玉置於麵前,透過玉麵,隱約看見天穹射下的清澈陽光,此刻流轉在玉璧之上,宛若溪流巡迴。


    清澈見底。


    “這塊玉真美呐。”


    易瀟輕聲讚歎道:“理當是天底下第二美了。”


    郡主大人微微瞥了一眼小殿下。


    她根本沒有問天底下第一美是什麽。


    小殿下隻能把那個名字憋在心底,有些無奈說道:“我們接下來去哪?”


    郡主大人言簡意賅:“北姑蘇道。”


    “可是那兒已經沒大雪了啊。”易瀟托腮,望著那張看了一百遍一千遍也不厭其煩的好看麵容。


    “客官,上菜了”


    有位店小二滿手捧盤而來,走起路來手忙腳亂,卻偏偏未曾傾倒一個盤子。


    小殿下笑意滿麵,目光瞥過,居然還是個有些修為的主兒。


    “聽說這邊的楚家客棧,味道還不錯。”易瀟笑著說道:“特地聞名而來。”


    “店小二”輕聲笑道:“那定不會讓您失望。”


    “丁一,快來幫老子切菜!”


    客棧不大,一個英俊男人的腦袋探了出來,沒好氣罵道:“說好幫忙呢?信不信老子左手拎菜刀右手拎劍,砍死你丫的!”


    丁一呸了一聲,對易瀟指了指遠方那顆一探即縮的腦袋,笑罵說道:“我朋友,姓楚,也是店老板,那就是個殘廢,開了這家店,以前一起遊曆江湖的,後來半邊身子廢了,沒得選,隻能開家客棧。”


    易瀟若有所思。


    “我呢,也沒得選了。”丁一沒好氣說道:“他不混江湖了,我混還有什麽意思?索性就來陪他咯,兩條光棍,開家客棧,太平年間好歹能撈點銀子好像也不錯?”


    小殿下認真說道:“是很不錯了。”


    一餐吃完,易瀟輕輕將一兩黃金放在桌上,笑著對丁一說道:“以後別混江湖了。”


    丁一愕然看著這兩黃金。


    他也不矯情,收了黃金,笑著罵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若是能選,誰願意去江湖?”


    客棧裏傳來楚姓老板的聲音。


    “給老子年輕二十歲,信不信我左手拎刀,右手拎劍,捅穿江湖?”


    未等丁一迴話,小殿下笑著說了一聲。


    “信。”


    楚玉篇,完結


    :這一段呢,算是小殿下和郡主大人行走江湖時遇到的小故事,如果非要起個名字,應該就叫楚玉篇。楚玉篇從春雷湖開始,到這章結束,這個故事獨立而出,與主線無關,但是情節很棒,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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