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年末,齊梁經曆了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大雪。


    十八年年初,大雪停,燈籠飛,大紅大喜,南朝舉國相慶。


    即便在暗流湧動的某個夜晚,蘭陵城權力中心的那部分人提心吊膽,不敢入睡,可一夜過去,證實了不過是虛驚一場。


    那個身穿白袍的年輕男人未曾拔劍。


    這一夜過去,白衣縞素的年輕男人手上未曾染血。


    蘭陵城依舊幹淨如昨。


    同樣的一夜,隔著千百裏之外。


    西關不太平。


    “桓圖窮死了?”


    小殿下有些不敢相信。


    傳訊令那邊的聲音輕微停頓:“袁忠誠親自殺的,這個消息率先傳到銀城,要不了多久齊梁也會得知。”


    魏靈衫隔著極遠的距離,在傳訊令那邊自顧自說著銀城這些日子的訊息。


    這些消息都是一個時辰前傳出來的。


    所以小殿下這邊的愕然和難以置信,魏靈衫那邊不會第一時間察覺。


    那邊的女子聲音很輕柔,連貫說著。


    “就在昨夜,桓圖窮的舊騎在西關大旗上掛上了燕白樓的頭顱,登上西關壁壘,與此同時西關影子隻身入縹緲坡,要提袁忠誠頭顱為黎青敬酒”


    “桓圖窮與袁忠誠決裂了,可惜這個男人的做法不夠謹慎,哪怕有了十幾天的緩衝和謀劃,他最終選擇的還是正麵的單挑,想拿手中的劍去解決陳年舊事,把恩情與仇恨做一個了解。”


    魏靈衫那邊的聲音頓了頓,“任平生的出現,已經讓袁忠誠打醒了警惕,燕白樓隻是一顆問路的棋子,死了也無妨,銀城在西渡口之後連夜派了三位域意高手壓鎮,本來是想壓製劍道大圓滿的任平生,但恰巧碰上了單騎入縹緲的桓圖窮。”


    “桓圖窮再也沒有出來。”


    郡主大人有些惋惜說道:“西關影子的部下被大力清洗,幾乎全被判處了死刑,掛在西關壁壘上的燕白樓頭顱被撤下,桓圖窮的屍體吊在西關舊部的影字大旗上,繞西關行三千裏,最後來到西關壁壘,取代了那位已經死去的西關總督,飽受屈辱。”


    易瀟有些怔然。


    那邊魏靈衫的聲音還在繼續。


    “西關的角力,以桓圖窮的失敗告終,代表了黎青最後意誌的舊部被連株拔起,清掃幹淨,西關可以算是袁忠誠的一言堂了”郡主大人喃喃道:“仔細想來還有一個男人在這場動蕩裏安然無恙,甚至獲得了造化與機遇。不過他算是曹之軒埋下的棋子,黎青的骨灰涼在了西關,想必也沒人會去敬酒了。”


    小殿下想到了那個每日會給縹緲坡西關大藩王墳上盡一杯酒的江輕衣。


    傳訊令那邊輕微感慨了一聲。


    魏靈衫柔聲說道:“西關那邊動蕩,銀城卻未曾受到影響,所以我一切安好,勿憂勿念。”


    這句話之後,傳訊令再無動靜。


    小殿下算是稍微放下了一點心,立即動身去找齊恕先生。


    老舍茶社裏,齊恕先生一如往常,每日來此,借茶閱書,單獨的雅間裏書桌堆滿了雜文書籍,涉獵極廣,記錄的想法在另外一堆泛黃宣紙上,駁雜晦澀。


    “天闕的消息剛剛才傳來。”


    齊恕先生裹著厚襖,抬起頭瞥了眼小殿下,示意他坐下。


    他一邊寫著奏折,一邊笑著說道:“小殿下如此關心西關之事,得到的消息又如此之快,大約是那位郡主大人傳了簡訊過來?”


    小殿下無法平複自己的心情。


    他麵色複雜說道:“先生桓圖窮真死了?”


    腦海裏西渡口那個男人決然上馬離開的場麵。


    一騎絕塵。


    他肯隱忍跪下,替西關向齊梁低頭。


    也肯低聲下氣向自己道歉認錯。


    這樣一個男人,會選擇魯莽入營,想著單劍與袁忠誠分出生死?


    齊恕頓了頓。


    他點了點頭,平靜說道:“不僅死了,而且死得淒涼,死得屈辱。”


    “他高估了情義二字在別人眼裏的地位,他的一生中隻服一人。那個人把情義兩個字看得很重,恰好坐在西關藩王的位子上,又恰好壓得西關服服帖帖。”


    “可並非所有人都是這樣。”


    “情義兩個字,在某些人眼裏,就隻不過是無用的眼屎,想要看這個世界看得清楚,就需要把情義彈去,變得冷漠而無情。”齊恕先生麵色如常說道:“很顯然,袁忠誠就是這麽一個人,情義在他眼裏分文不值。”


    “黎青生前能夠壓得住袁忠誠,死後又能壓多久?”齊恕挑了挑眉:“西關無主之後,白袍兒的墳前可有袁忠誠敬的一杯酒?”


    “殿下,須知”


    “並非所有人都像徐至柔那樣知恩圖報,一死不惜。”


    齊恕抬起頭來,直直望向易瀟。


    小殿下抿了抿唇。


    他低下眼說道:“桓圖窮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齊恕笑了笑,淡淡道:“是,他明明有足夠的謀劃時間,隻要他不撕破臉皮,袁忠誠也不會殺他,可他偏偏站出來了,所以他死了。換位處之,殿下把活下去放在了首位,可桓圖窮隻求個結果。比起袁忠誠現在獨攬大權的場麵,齊梁更希望桓圖窮可以贏得這場角力,隻可惜論能力論心智論計謀,袁四指比他要強上不止一籌。”


    易瀟沉默了,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其實是在想,桓圖窮拔出了自己的劍,死磕了下去,磕死了自己,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西關影子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帶著江湖色彩的人物。


    他跟著黎青行走天下,坐鎮西關。


    白袍兒給他酒,他就出劍殺人,十六年來都是被人忌諱的一個刺客。西關的意誌到哪,這個影子就跟到哪。


    可有一天


    他走出了影子,就走出了江湖。


    死在縹緲坡,就是死在了廟堂。


    彼此之間立場不同,易瀟甚至未曾覺察到自己心底有一絲難過。


    他隻是有些惋惜。


    一個人連死都不能得償所願。


    魚死在了涸澤,死不足惜。


    可死在了大漠,便死不瞑目。


    齊恕很有興趣地拿出了中原地圖。


    天色正好,無須點燈。


    他站起身子,雙手壓在桌上,那張老舊的地圖上被他標滿了難懂的記號。


    他輕輕拿指尖劃過西關,停頓在縹緲坡。


    接著連接一條直線。


    通向西關壁壘。


    “江輕衣被袁忠誠調往了西關壁壘,表麵上算是提拔這個寒門出身的年輕男人,其實是不著痕跡打壓洛陽方麵的監察。”齊恕先生低下頭看著地圖,平靜說道:“江輕衣被調走了,縹緲坡某種意義上完成了王權集中,甚至隨時可以跳出北魏宣告獨立隻可惜西關腹背受敵,如果真反水了,十六字營的戰力再強,屆時孤立無援,抱不住曹之軒的大腿,肯定會被當做一塊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刀俎。”


    齊恕的一根手指落在西關壁壘,他另外一隻手緩緩挪動。


    指尖輕微敲打著北魏的心髒。


    洛陽。


    “江輕衣是北魏與西關的唯一樞紐,所以袁忠誠絕不會動他一根毫毛,還必須要保證他的仕途坦蕩,官階隻能升不能降。”


    齊恕點了點洛陽,舒展眉頭說道:“他身邊還有任平生抱劍擔護,單論劍道造詣,任平生排得進天下前五,不算那幾位妖孽,戰力也能擠進天下前十。”


    “涉及到黨派牽連,現在西關局勢緊張,無數人提心吊膽,擔心自己今日尚有一口酒喝,明日便人頭落地,江輕衣卻安全得不能再安全。”齊恕清瘦的麵頰上浮現一抹笑意,“西關像是一口大塘,總要篆養出一條大魚,這條大魚的人選早就被定下來了,小魚小蝦折騰地再厲害也沒用。”


    小殿下靜靜望著這個書卷氣很重的清瘦男人。


    齊恕的笑意帶著一絲冷冽的意味。


    “這些我知,殿下也知,陛下更知。”齊恕冷冷說道:“朝政綱要,但凡有些目光之人都能看見。”


    易瀟發現齊恕身上比書卷氣更重的,是殺伐氣。


    陛下一直未曾提過齊恕為何能夠收到如此厚重的待遇。


    中原廟堂裏,近年來興起了“南齊恕北輕衣”的說法。


    大概就是兩個晉升極快的年輕男人,彼此之間遙隔數千萬裏,能夠博弈的一點。


    齊恕壓抑殺氣說道:“江輕衣被調往了西關壁壘,一戰成名,就在今年。”


    他望著易瀟,一字一句說道:“齊恕敢放言在此,淇江南北,北姑蘇道的烽燧,西關的壁壘,兩者拒妖宮千裏以外,西域要動手,就要選擇其一。”


    他突然笑了。


    “西域主人是天下有名的妖孽,修行路比權謀路艱難許多,她必定是有大毅力之輩,抉擇之時不會避輕就重,慎思而行。”


    齊恕雙手抬至一處,緩緩分開。


    拉開極長的一條戰線。


    “南北兩條線,烽燧也好,壁壘也好,誰殺得狠,誰就是西夏的第一個目標。”


    “而我齊恕不在烽燧,大殿下主守不攻,必定是壁壘屠戮妖族。”


    殺氣自指尖溢出。


    “就在今年,西關與大夏必有一戰!”


    “破壘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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