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並沒有殺死林意。


    如自己之前所說,林意已經說出了十六年前幕後指示天闕三組的那個人。


    便該饒他一命的。


    易瀟的手掌落在他的頭頂。


    這個曾經的天闕組長瞳孔微微分散,靈識被侵入腦海裏的元力撕碎。


    林意猛然咳出一口鮮血。


    空氣之中多出了些許血腥氣息。


    小殿下平靜收迴那隻手。


    他看著林意搖搖晃晃站起身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環顧四周。


    眉目之間的色彩已經潰散。


    這個男人徹底變成了一個傻子。


    於是小殿下站起身子,走到院子前,重新推開木門,轉過身子,漠然望著這個有些癡呆的男人,看到他趴在地上,伸手攬過燈籠,訥訥端詳著燈籠上的全家福。


    退入黑暗之中。


    趴在地上的林意怔怔看著那個發著淡淡熒光的燈籠,低聲笑了笑,接著將那隻燈籠摟入懷中。


    拉扯嘴角。


    他衝著燈籠傻笑,發了許久的呆。


    院子裏太過安靜,唯有火焰嗤嗤燃燒的動靜。


    過了很久,他低下頭,癡癡伸出手,去觸碰燈籠上畫著的三個人。


    有一個人與自己很像。


    另外兩個很眼熟,可想不起來是誰了。


    他摸了摸燈籠外罩很久,最終決定伸出手,去撫摸畫裏的人兒。


    可藏在燈籠內芯的,是熾熱無比的火焰。


    刹那燙到了自己的手指。


    “啊,疼”


    這個男人猛然縮迴手指,受了驚之後,像是個小孩一樣愁眉苦臉,憋著嘴,鼓起腮幫子,不斷向著自己的手指拚命吹著冷氣。


    滿地的燈籠微光,照著這個背影有些可笑的男人。


    他猶豫著伸出舌頭,輕輕舔舐著被火焰燙傷的傷口。


    “吱呀”


    背後的木門被人重新推開。


    林意有些微惘轉頭,望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燈籠的火光熄滅。


    小殿下離開了林意的院子。


    他並沒有急著返程。


    而是錯開了巡守士兵的巡查,躲在陰暗的巷子裏,微闔雙眼。


    易瀟仔細捋著思路。


    他先是平靜想著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


    所有充當屠夫的人,無論有沒有活下來,如今活得好不好,都覺得這件事已經被揭過去了。任何一件事,若是十六年來都平安無恙,那麽十六年後很難掀起太大的波瀾。


    易瀟不知道所謂的“屠夫”,究竟有多少人。


    但至少像林意的這樣的,推波助瀾的人,絕不是少數。


    他們或許已經死了,墳前丈綠,或許苟且偷生活著,像林意一樣生不如死,或許依舊在處在齊梁的高位上,如衛無道這樣瀟灑且滋潤享受著供奉。


    但有一點是一樣的。


    他們提心吊膽,生怕有一天自己會找到他們。


    即便所有的線索都被掩埋了,他們依舊不敢放鬆。


    這座蘭陵城很大,容得下很多秘密,也容得下有人找到隱藏在曆史裏的真相。


    易瀟想知道的真相,不僅僅是當年參與了這件事的“屠夫”有多少個,不是衛無道和林意這樣的人還活下來多少個。


    而是真正的那個“屠夫”。


    到底是誰。


    易瀟心底有那麽一個人選,他不知道自己猜得對不對。


    涉及到這件事情的人,目前都是天闕的人。


    整個天闕的人,都是他的人。


    這其實是一個很矛盾的心理。


    易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麽樣的結局,但至少目前看來,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那個人。


    而那個人現在離開了蘭陵城,這就是自己最好的行動時機。


    所以易瀟選擇很沉默很低調去做了這件事情。


    他沒有殺死林意。


    因為他不知道這個男人的消失,會不會帶來後續的連鎖反應,會不會導致自己的對手有所察覺。


    這些年過去了。


    所有人都忘了林意。


    也沒有一個人會想到,這件事情擱淺了十六年,會有這麽一個突破口。


    親身經曆那場大火的,不僅僅是那個白衣女子。


    還有一個人,雖然躲在繈褓裏。


    但他憑借著記憶中的那張臉,拉扯出了一條線。


    接著是整張網。


    當年的那個少年,不是沒有辦法行動,而是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支撐他行動起來。


    現在有了。


    小殿下趕在日出之前潛迴了經韜殿,看到那個少女依舊熟睡,自己暗自鬆了一口氣。


    這一日,蘭陵城的初日照常升起,照常落下,這是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一天。


    經韜殿內,易瀟看了一天的書,易小安發了一天的呆。


    她在等他看完書,有些話想對他說。


    “今晚有一個酒會,我要去參加。”易瀟合上書之後,很認真對易小安說道:“你別跟過來。”


    易小安很認真聽著他的話,用的言辭是“要去”而不是“想去”,這麽多些日子裏,這是他唯一不征求自己意見的一次。


    後麵的那半句“你別跟過來”,也是如之前一般的強製性語氣。


    她微微瞥了一眼請柬。


    這是來自天闕的邀請函,裏麵都是些仙樓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酒會的發起者是近幾年風生水起的仙樓核心成員衛無道。


    他在仙樓裏還有一個人所皆知的外號。


    狡狐衛無道。


    易瀟平靜說道:“我不喝酒,但很可能晚上不迴來了,你要是閑得無聊,可以去找青石,今兒他們也有就會,所以允許你喝一點酒,但不能超過三杯。”


    易小安搖了搖頭說道:“為什麽一定要參加這個酒會?”


    小殿下輕聲說道:“一個很俗的理由,我對他們中的某些人很感興趣,想見一麵,然後聊一聊。”


    易小安語氣生硬說道:“如果你夜不歸宿的話,我會提著劍找上門的。”


    易瀟無奈拍了拍她的腦袋。


    “走了。”


    紅髻別發的少女微微張口,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這座古城的背後,似乎有精密的齒輪加持,帶著整座城池一同轉動。


    像是命運扣緊了牙關。


    落日下墜。


    這一日似乎真的是很平淡的一日。


    隻是蘭陵城巡撫司衙門報案的公堂裏,多了一位等待的美婦人。


    她領著女兒,很焦急在衙門口等了一天。


    她的夫君在今日淩晨天亮以後就消失了,而自家整個院子裏都是被撲滅火焰的燈籠。


    她的夫君是一個很踏實的描畫師,從來沒有招惹過任何仇家,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一隻描繪全家福的燈籠。


    婦人來衙門報了案,等了很久。


    她等來了那個合家福的燈籠。


    也等來了她的夫君。


    婦人捂住自己的唇,抑製住不讓自己在孩子麵前哭出聲。


    那個叫林意的男人,眼神潰散,唇角上揚,身體上全是累累劍痕,劍氣肆虐,將他的屍體翻來覆去蹂躪了數遍才肯罷休。


    已經死的不能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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