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布衣男人睜開了雙眼。


    那雙眸子裏的死氣纏繞,不斷往眼眶深處拚命下鑽。


    明明是睜開了眼,可瞳孔裏的滲人灰色依舊揮之不去。


    源天罡一隻手按在易瀟肩頭,他的身高著實有些矮了,隻能踮起腳尖,笑著將羽扇在易瀟肩頭拍了一下。


    他輕輕說道:“坐下。”


    一扇拍下。


    小殿下盤坐在船頭。


    他緩緩閉上雙眼,身心一同下墜,如同從雲端墜落。


    心境刹那平穩。


    心底那個狂躁的聲音頓時無形無影。


    像是萬丈波瀾轟然倒卷,在即將衝上九天之時,刹那倒塌。


    魏靈衫有些擔憂望向少年儒士,剛想問些什麽,源天罡輕描淡寫說道:“你等上半柱香,他自然就醒來了。”


    郡主大人敬畏望向這個未卜先知的齊梁大國師,乖乖選擇了緘默。


    大殿下聲音有些顫抖,也想開口,眼前那個少年儒士再度踮起腳,在自己腦袋上拿羽扇不輕不重敲了一下。


    大殿下有些委屈,魁梧的身軀披甲帶巾,此刻雙手捂著腦袋,不敢怒也不敢言。


    源天罡淡淡道:“等我忙完再處置你。”


    唐家大小姐雙手還撫在蕭布衣的胸口,表情有些迷惘,抬起頭來,望見了那個陌生的少年儒士蹲下身子,笑眯眯對自己說道:“放心,能活。”


    唐小蠻怔怔望著這個稚嫩模樣的儒雅少年,不敢相信這就是齊梁的國師大人。


    唐家大小姐盯緊他的麵容,反複確認好幾十遍。


    源天罡苦笑不得說道:“怎麽,不相信?”


    唐家大小姐抿了抿唇。


    她腦海裏一片亂麻。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從大悲到大喜,心情跌宕起伏,讓人思緒一片空白。


    唐家大小姐深吸一口氣,往外看去,西渡口密密麻麻的黑甲肅然無言,立在最前方的天狼王和桓圖窮都以一種敬而重之的目光投向這裏。


    投向這個少年儒士。


    這個人,真的是齊梁的國師大人。


    那麽他說蕭布衣能活,蕭布衣就一定活。


    唐小蠻望向身下布衣男人空洞而無彩的那雙眼,難看笑了笑。


    她滿臉都是雨水淚水混雜在一起,抬起頭再望向源天罡,聲音抑製不住欣喜,卻憔悴無比:“國師大人”


    源天罡輕輕嗯了一聲,柔聲說道:“你放心好了,無羨也算是我的弟子,你今日這身嫁衣,不會白穿的。”


    唐小蠻喜極而涕。


    源天罡收了笑意,蹲下身子。


    他平靜與蕭布衣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對視,將羽扇扇柄別在腰間。


    隻是一眼,就瞥出了蕭布衣的致死傷勢。


    “毒傷,箭傷。”


    國師大人輕輕叩開蕭布衣滿是血汙的唇齒,從懷中取出一張黃油紙。


    那裏包裹著一顆純白的丹藥。


    源天罡動作輕柔,一隻手平穩將丹藥遞入蕭布衣口中,那顆丹藥入口即化,化為綿延的元力流入二殿下腹中。


    另外一隻手懸停在蕭布衣頭頂一尺。


    奇跡般的一幕發生了。


    時光如同倒流一般,蕭布衣痛苦悶哼了一聲。他先是輕微不可聞的哼了三個字,接著身軀掙紮,仿佛承受著很大的痛楚,不斷輕微抽搐,每一次抽搐,布衣褶皺反而會變少,明明一身染血,血跡卻在變淡。


    由外而內,血液像是墨色被抽取剝離。


    更像是在迴流。


    捂住腦袋的大殿下看呆了眼。


    這是什麽樣的神仙丹藥?


    在一旁靜立的魏靈衫眯起眼,輕柔說道:“蕭布衣身上時間像是在倒流。”


    一言點醒夢中人。


    大殿下越看越心驚膽戰,蕭布衣的身軀反攻一般,雙目裏的色彩開始加重,整個人身軀反弓到最大弧度的那一刻,空氣之中陡然迸發出一道破裂聲音。


    “倏”得一聲。


    大殿下瞳孔微縮。


    那是一道細長之物的影子,以極快的速度從蕭布衣體內衝出。


    源天罡麵色自若收緊懸停在蕭布衣頭頂上的那隻手。


    純粹漆黑的影子,就這麽被源天罡握在了手裏。


    少年儒士此刻聲音清閑,瞥了一眼愕然的大殿下,淡淡解釋說道:“菩薩畏因,眾生畏果。我手裏握著的,就是所謂的因果了。”


    他頓了頓,低垂眉眼:“我去了一趟天極海,正巧得了這枚仙丹,可以逆轉一個人的因果,去斬斷過往,來奪天地造化。”


    源天罡將那枚細長箭鏃的影子輕輕置於麵前,略微端詳,輕聲說道:“我捏碎這柄箭的因果,無羨就會醒過來,但逆天行事,要承擔大災。”


    這句話不知說給誰聽。


    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了。


    源天罡輕笑一聲,說了一句“怕什麽因果大災”,緊接著箭鏃哢嚓一聲斷去。


    天頂之上雷聲轟然大作。


    粗細數百丈的雷光如龍般穿梭雲層,身軀如鎖鏈,龍首俯瞰下來,遙遙望向人間。


    天地一片動蕩。


    站在西渡口的幾位大人物被這奇異景象駭得一身冷汗。


    好在隻不過是虛驚一場。


    磅礴雷電之力並沒有落下來的意思。


    源天罡麵色自若,連頭也沒有抬。


    他蹲在蕭布衣身邊,笑著拍了拍二殿下麵頰,“沒惹下什麽天災雷劫,看來你平時倒是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


    大殿下麵色蒼白望著蒼穹之上躍躍欲試的雷光,心底一陣後怕。


    那麽龐大的雷幕壓下來,整片淇江都要滔天而起。


    哪裏是人能扛得住的?


    他聲音不穩驚魂未定問道:“老師若是剛剛雷光落下來,我們怎麽辦?”


    源天罡翻了個白眼,沒好氣說道:“那怎麽辦?”


    大殿下呆了一呆,“啊?”


    “蠢?”國師大人聲音波瀾不驚:“你來扛?你扛得住?這裏有誰扛得住?”


    源天罡沒好氣說道:“砸下來,砸到你算你倒黴,肯定死絕了,因果丹也救不了你。”


    大殿下麵色蒼白咽了口口水。


    蕭布衣的麵色好了許多。


    那枚箭鏃的影子被捏碎之後,整個人的生機從虛空之中被不斷拉扯迴來,迴歸身軀。


    這枚丹藥,硬生生把二殿下從死神手裏搶了迴來。


    國師大人笑著望向唐小蠻,“聽清楚無羨剛剛說的那三個字了嗎?”


    唐小蠻不明所以。


    源天罡眨了眨眼,有些俏皮,緩緩模仿蕭布衣的口型說道:“唐小蠻”


    一身紅色嫁衣的女子怔了怔。


    接著她噗嗤一聲笑了。


    唐家大小姐低下眼簾,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麽,心底明明泛起了一陣難過。


    那枚丹藥逆轉了蕭布衣身上的時間,掐斷了他的因果。


    她本來不該難過的。


    可如果不是源天罡有些玩味的提醒,她就不會知道,原來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候,還念念不忘自己的名字。


    很難過,也很溫暖。


    唐小蠻抿唇,心底一股暖流流過。


    她止不住笑意,雖然她現在並不想笑。


    她特別想哭,想等這個害得自己哭得難過難看死了的布衣男人醒來,狠狠罵上他幾句來解氣。


    源天罡突然輕聲說道:“我必須要告訴你一個事情。”


    唐家大小姐微微怔住。


    “斬斷因果,連同他的儒術傳承,還有元力,都一並斬斷了。”


    源天罡平靜說道:“無羨他如果醒來,就是一個沒有任何修為的普通人。”


    “或者說廢人,更加恰當。”


    國師大人淡淡說道:“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的。”


    唐小蠻自嘲笑了笑,低聲問道:“國師大人是怕我嫌棄他了?”


    源天罡瞥了一眼唐家大小姐,語氣如一說道:“若是你在意他的修為,我可以將他那份傳承從陳萬卷身上重新搶迴來,甚至還可以幫他多搶一些。”


    唐小蠻搖了搖頭:“國師大人您不要再試探我了。世上一切皆有因有果,便是幫他取迴了修為,自然也會丟去其他東西,我隻願他此生平安。”


    源天罡低聲笑了。


    唐小蠻的確是個聰明的女子。


    若是取迴修為,因果斬斷的就是其他東西,也許是一雙眼睛,也許是一隻手,也許是七情六欲,也許是其他。而作為操縱因果的這一方,如果唐小蠻問清楚了後果,依舊堅持要把蕭布衣儒術傳承搶迴來,源天罡會默默把蕭布衣跟唐小蠻的因果斬斷。


    他是齊梁的大國師,有時候眼裏看到的東西太多,沒有對與錯,隻有真與假。


    對於蕭布衣而言,能夠從因果手中搶迴一條性命,便已經是天大的福緣,而舍棄了被那個老人種下的隱穀儒術,也不見得是一樁壞事。


    命裏因果注定蕭布衣拿了那份儒術,就要與陳萬卷糾纏一生,至死方休。


    蕭布衣是個性子寡淡的人,不適合太爭太搶。


    不斬斷這份因果,等走到盡頭,木已成舟,那時候再後悔,便是十顆仙丹也挽迴不了。


    源天罡認真說道:“無羨能等來你這身嫁衣,算是他的福分。”


    唐家大小姐淺淺笑了笑。


    她想到了自己在大榕寺默默求的簽,虔誠許的願。


    菩薩說那個願望一定會成真,一定會顯靈。


    那簽上隻有兩字。


    嫁衣。


    感謝快捷之後的打賞,所以今晚還有加更。不過會很晚,如果太晚了,困得寫不出來,就明天早上起來寫,寫完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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