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萬卷在等一個時機。


    一時間腦海裏念頭駁雜。


    他神情漠然迴想著那位城主大人對自己說的話。


    “這種能力,隻能在出其不意的那一刻使用。”


    “你隻有一次機會。”


    隻有一次機會,所以不能有絲毫的失誤。


    陳萬卷深吸一口氣,身軀緩緩下沉,逐漸接近下方毫無知覺的那兩個人。


    衣袖被大風吹得鼓蕩,無數流雲穿過他的身軀。


    株蓮相的神識無數次掃過。


    卻無法發現他。


    就好像是空氣。


    或者是虛無。


    陳萬卷閉上眼,迴想著自己為今天所準備的手段。


    這些手段,或許殺不了易瀟。


    但他的目標,自始至終都是那個如今重傷到不能自如行走的


    齊梁二殿下,蕭布衣。


    淇江風波無比喧囂。


    西關靠江之處,滔天陰濁,巨浪拍岸。


    港口碼頭,由於接到了西關某位大人物指令的原因,密密麻麻多出了許多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身影。


    白袍在大雨之中有些翻邊,沾染汙濁,但這樣的一套裝扮,是西關列入真正核心人物才配穿戴的衣冠服飾。


    向那位王爺致敬。


    十幾位白袍身影站在江邊。


    為首的西關影子桓圖窮。


    身後密密麻麻的黑甲。


    約莫有千餘。


    這是臨時被調抽出來的十六字營,此刻盡數列陣在前。


    淇江大雨,波大浪大,江霧陰沉,即便是視力極好的桓圖窮,也無法看清江霧那邊究竟是什麽樣的場麵。


    桓圖窮紋絲未動。


    所以他身後的那些西關白袍官員,任憑狂風暴雨吹打,淇江濁浪濺撒,站姿如槍挺拔。


    身後黑甲殺氣肅然。


    桓圖窮輕聲說道:“你們可曾想過,這一日來得如此之快?”


    身後的幾位西關大官眯起眼,不敢隨意應話。


    “袁忠誠大人對我說今日淇江那邊會有客人來西關。”


    西關影子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讓所有人都能聽到。


    “相信大家都知道的,淇江協議在一年前就已經毀了。”


    這個西關名義上的領袖之一,此刻的聲音依舊溫和。


    他笑著說道:“我曾經無數次去想,齊梁跨越淇江來西關的場麵究竟是什麽樣子。”


    接下來的聲音逐漸變冷。


    殺氣逐漸升騰。


    “他們會以什麽樣的身份跨越淇江,是客人還是敵人,我不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


    “王爺當年修築西關壁壘的時候說希望西關能夠百年和平。”


    “我也希望百年和平,永世太平。”


    “但戰爭什麽時候爆發,會以什麽樣的形式爆發,這些永遠是未知的!”


    “之前在我心中,無論是多麽強大的敵人來臨,隻要有王爺坐鎮,西關就不會退後一步”


    “但現在,我發現我錯了。”


    “我們所有人,所有人的手裏都握著長槍,腰間都配著長劍,麵前都是養育自己的淇江,身後是親人和子女,這裏就是我們的家國!”


    “所以無論王爺在不在這裏,我們都不能後退!”


    突然停滯。


    淇江的那端傳來巨浪破空的聲音!


    桓圖窮高聲喝道:“諸位聽我號令”


    西關影子青筋畢露,瞳孔收縮,此刻高高舉起一隻手。


    “拔劍!”


    身後無數道銀光!


    刹那將雨幕切割開來!


    齊刷刷拔劍的聲音令人心寒!


    劍尖指天四十五度,殺意沸騰直衝雲霄!


    那端的江霧被龐大的巨獸身軀破開


    赫然是一艘身形巨大到一眼望不到邊的巨型怪物。


    一道雷光自蒼穹垂落,刹那閃過視線,將這個怪物的真麵目照耀得一片慘白。


    那是一艘巨船。


    船頭猙獰雕刻一隻蒼龍,龍爪前爪,這尊龐大怪物的細節之處纖毫畢現,隻消一眼便心肝震顫。


    巨船座下排浪駭然,轟鳴聲音震顫江麵。


    無數船槊自船身下腹探出,狠狠擊打在江麵。


    大雨之中,所有的江霧被一掃而空!


    那艘巨船居然如同破空一般,船身升騰,跨越淇江!


    氣勢何等的磅礴震撼


    龍首百槊!


    船頭上站著一個披甲紅袍的英俊魁梧男人。


    齊梁大殿下麵色陰沉,手中大戟立在船頭鐵甲之上,紅袍披風在大風之中瘋狂起舞,雷光閃過,映照得大殿下此刻妖異而威武。


    微微吸氣,接著開口


    聲如洪鍾。


    震耳欲聾。


    “我乃齊梁北姑蘇道烽燧侯!”


    舉戟。


    一道雷光落在大殿下不遠處。


    連人帶戟照耀如同天神下凡。


    大殿下居高臨下,望著西關岸邊拔劍的千餘黑甲。


    還有那個站在最前方麵色木然的西關影子。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望向龍首百槊之上的那個英武男人。


    當世被奉為北姑蘇道烽燧侯的,就隻有齊梁的大殿下。


    那個舉戟的男人聲音漠然說道:“我本不想挑起戰爭,給你們十息收劍。”


    桓圖窮緊緊盯著龍船上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本不想挑起戰爭?


    這是什麽意思?


    這個男人舉戟而來,身下是齊梁無數位匠師心血鑄造的龍舟百槊大船,氣勢浩浩蕩蕩無與倫比,單單是這樣的一股氣勢,就足以蓋壓天下英雄。


    這已經可以算是一種挑釁了。


    西關影子突然留意到齊梁大殿下身邊還有第二個人。


    那是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站在大風裏,可卻沒有人為她撐傘。


    紅唇沾染了雨水,更加襯得麵色蒼白,她的唇角卻止不住笑意。


    仔細去看,那其實是很苦的笑意。


    唐小蠻不斷揉著被雨水凍冰的臉,望向遠方,擠出一個又一個笑,努力讓自己好看一些。


    因為他說過,自己笑起來會好看一些。


    唐家大小姐雙手撐在船頭欄杆上,踮起腳尖,卻望不清大雨磅礴世界之外,那個男人離自己還有多遠。


    大榕寺那位菩薩再是不願泄露天機,最終也隱晦提了些許。


    那位菩薩說,隻要自己抵達淇江那邊,蕭布衣很快就會來了。


    現在自己來了。


    但菩薩說的很快又是多快?


    天還沒有亮。


    唐小蠻隻盼等到天亮,便能等到布衣迴來。


    大殿下微微抿唇,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子。


    鳳冠戴霞,紅妝紅唇,大雨落下,這一身大紅嫁衣被淋濕淋透,唐小蠻眉眼依舊帶笑,隻是眉心裏繞不過揮不去的,終究有一抹苦意。


    自己不知,外人一目了然。


    擔憂,焦慮,等待,焦灼。


    這是笑裏掩蓋不了的。


    這就是情字之苦了。


    教人肝腸寸斷。


    該是有多癡情的人,才會披一身紅色嫁衣,不遠萬裏來西關,隻為了等一人歸來。


    這身嫁衣,這生嫁衣。


    大殿下突然深吸一口氣。


    他上前一步,對著西關影子遙遙高喝道:“我身後,有齊梁的百艘龍船,若是今日掀潮而來,想要挑起戰爭,莫說戰線聚集到西關,就算波延到整片北魏,你們也隻能後撤百裏,退到王城之內!”


    他舉起大戟的那隻手無比穩定。


    青筋鼓起,血管畢露。


    大殿下盯緊龍船下方的桓圖窮。


    “你若是不收劍,我叫你西關千裏盡穿白。”


    “哭死人奔遺喪的白。”


    西關影子麵色相當難看。


    他知道這句話說的無比囂張,無比狂妄。


    但他知道那個男人說的一點也不錯。


    齊梁揮兵北上,對於北魏而言,就是一場災難。


    何止是退避百裏?


    半個北魏都要拱手讓人。


    隻是桓圖窮此刻腦海裏閃過了許多畫麵。


    他沒來由想到這一年多來,自己被袁忠誠不斷調去執行任務,而迴到縹緲坡後,軍帳裏不斷有陌生的麵孔出現離奇的是,這些陌生的麵孔,偏偏得到了袁忠誠的信賴。


    王爺在世之時就將相當大的一部分決定權給了袁忠誠,桓圖窮自問自己沒有這種才能,所以向來也不幹預內事。


    隻是此刻,一些本來不該浮於心頭的念頭,全都如春雨後萌芽一般生了出來。


    整片中原都說齊梁北魏終有一戰。


    但桓圖窮絕不希望這一戰就在如今這個時刻,如今這個地點,以這麽一種荒誕的形式,不明不白的爆發。


    他絕不認為齊梁北魏的戰爭,該從今天開始。


    換句話說,戰爭的導火線,絕不該就這麽不明不白被自己點起。


    他麵色陰晴不定,還在思考要不要收劍。


    遠方傳來馬蹄奔騰聲音,踐踏在泥濘之上,自東邊絕騎而來。


    一匹孤馬。


    馬背上天藍色長袍的男人低伏身子,麵色陰沉,赫然是風庭城風波之後北魏四王之中唯一幸存的天狼王。


    寧風袖猛然拍馬,身下馬匹長嘯一聲,這個麵容清俊的南關王爺飛身而起,元力破空,整個人刹那來至桓圖窮身邊。


    站在船首的齊梁大殿下眯起眼,望著這個南關首屈一指的大藩王,對桓圖窮輕聲說了幾句話。


    之後桓圖窮沉默了很久。


    他緩緩攤開舉起握緊的那隻拳頭,接著壓掌,平靜說道:“西關男兒收劍。”


    但鏘然收鞘聲音整齊無比。


    這其實是極傷士氣的一件事情。


    然而十六字營沒有一人猶豫。


    沒有一個人質疑桓圖窮。


    桓圖窮抬起頭,望向船頭那個同時收起大戟的男人。


    他平淡問道:“你船上帶了幾人。”


    大殿下麵色平靜說道:“除卻船工,我未帶一兵一甲。”


    西關影子的聲音不帶感情:“西關不歡迎你這樣的客人。”


    大殿下笑了笑。


    他盤膝坐在龍船船頭,背後一片大紅鼓蕩,大戟立在身旁。


    “我知道西關不歡迎我。”


    “所以呢?”


    大殿下緩緩將大戟橫在膝前。


    “你大可以試著拔劍。”


    天狼王寧風袖的一隻手緩緩按在了桓圖窮肩膀上。


    西關影子唯有沉默。


    大殿下輕聲吐出一口濁氣。


    “不過你大可以放心。”


    “我隻是來接人的。”


    雷光閃逝


    他居高臨下,望著桓圖窮,麵無表情。


    “我接我的弟弟迴家”


    “你有什麽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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