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鍾宮猛然再響一聲


    接著八尺山上下極靜。


    單手將巍峨小山拖在身後的李長歌沉默登山,聽聞黃鍾宮內浩瀚鍾聲的諸妖頓時死寂,不斷有妖氣掠陣,通通停步於這個男人身邊三尺之外。


    為什麽是三尺?


    因為一柄劍,三尺長。


    這個男人的身上沒有一柄三尺長的劍,卻已經殺出了不止三裏長的血路。


    八尺山雪色蒼莽,山巔依舊是純白,俯瞰下去,卻依稀可以看清一條狹長血線貼伏在山門台階之上。


    蜿蜒曲折,直通雲霄。


    八尺山上棋宮五宮四調。


    越調。


    商調。


    雙調。


    大麵調。


    被殺得心神俱散的棋宮諸妖再也不敢攔路,讓開了通向八尺山巔的道路,而行至這裏之時,那個殺胚男人卻出乎意料沒有再出手了。


    身後一片血色茫茫。


    哪裏還有人敢招惹這個殺胚?


    哪裏有人這麽登八尺山的?


    藏身在妖氣之中的大小妖俱是肝膽破裂,僅存的靈智除了恐懼之外,還有一連串的問題在腦海之中盤旋


    這個男人他想要做什麽,難不成想喪心病狂到一個人覆滅棋宮?


    過了這些年,人類世界怎麽會誕生這樣恐怖的年輕修行者?


    李長歌沉默停下腳步,抬起頭望著幾乎是並在一排,低了五大妖宮一頭的棋宮四調。


    他登上八尺山巔之後沒有出手,其實原因很簡單。


    四調裏居住著極多的“人類修行者”,因為體內蘊含著妖血,所以人類世界不包容這些半妖存在。


    而恰恰相反的,被人類鄙夷稱為“西荒畜生未開靈智”的妖族,在半妖走投無路之時,接納了他們。


    哪怕是以一種冷淡的態度,可總比滅族要強得多。


    這個世間,都說妖族冷血。


    可誰又能說人類的血,就一定比妖的要熱呢?


    李長歌捫心自問,自己一路登山而來,殺了數千隻妖,多數連化形都做不到,隻不過是人類三四品的卑微存在,麵容猙獰撞在自己劍道領域之上,卻是瞬間神魂俱散,連妖血都會被劍氣瞬間灼燒成青煙。


    這是何等淒涼的下場?


    偏偏前赴後繼,悍不畏死。


    未開靈智的小妖不知道自己處在妖族千年古聖地,這個巍峨大雪山與人類分庭抗禮了不知多少年月。


    它們在大妖的妖氣之中,赤紅著眼,望著自己棋宮之中被列入四聖的偉大存在,被一個人類拖行上山。


    這些小妖知道自己可死可消,但棋宮不可辱也不可亡。


    若不是黃鍾宮內再度響起的縹緲鍾聲死死扼製住了妖潮拚命的念頭,李長歌不會這麽輕易登上八尺山巔。


    他可能會花費更長的時間。


    單單以自身劍域,想殺盡這些未開靈智的小妖,不知需要消耗多大元力,而自己來棋宮要做的,絕對不是殺戮。


    當第一隻妖撞上自己劍域灰飛煙滅之時,李長歌望著鋪天蓋地湧來的妖群,夾雜著嗜血的戾氣。


    他咽下了那一句話。


    別擋路。


    風雪銀城大弟子閉上雙眼,沉默前行。


    他知道自己身後盡是妖族屍骸,鮮血拋灑,一片地獄。


    他知道這份殺孽有多重,出自聖地之人,最知因果報應的厲害之處。


    黃鍾宮的鍾聲停止之時,他已經站在了山巔。


    視線開曠起來。


    不去看四調宮殿,李長歌微微抬頭,望向更高一頭的五座妖宮。


    鍾聲消弭。


    天頂黑雲蓋壓而下,壓迫感極強。


    純淨琉璃的大雪山山腰被血清洗,站在山巔的素衣男子終於停下腳步,鬆開了攥緊玄武麵頰倒刺的手。


    他深唿吸一口氣,雙手伸到腦後,重新攏發,拿白涼木髻別住。


    “我隻是想登山而已。”


    李長歌唿出一口氣,保持著攏發的動作,很認真望向麵前老態畢露的黑袍男人,道:“沒必要拿那麽多命來填的,真的沒必要。”


    大風起,黑袍獵獵作響。


    “主子說風雪銀城這一代的大弟子,是一個千百年都難出的絕世劍胚。”黑袍老人佝僂著身子,雙手並指抹過眉尖,笑道:“咱家今日算是見識了。”


    李長歌微微皺眉。


    這頭老妖的氣息極為古怪,登山一路以來,有五道明顯強過諸妖的氣息,隱藏在妖氣幕後,應當與棋宮的五位大棋公一一對應。


    五位大棋公一位也沒有出手,相當沉得住氣地等待著機會,或許是自知出手了也不過是落得一死的下場?


    李長歌望向黑袍老人,慈祥笑著卻妖氣畢露,言語之間像極了八大國期間的那些老宦,雙手抹過眉尖,背後青色長發一刹發白瘋長,一轉眼已經是如腳底一片大雪蒼莽,修為也隨之水漲船高,突破了九品範疇,甚至凝聚出了相當強大的域意。


    “人類世界有八大天相,每一個天相修行者,都注定成為一位偉大的領袖。”雪白頭發的妖宦佝僂身子輕聲說道:“這一世出了七個天相啊,這可叫妖族如何過活?”


    風雪銀城大弟子望向這隻老態龍鍾的老妖宦,平靜說道:“我不想殺人,不要攔我。”


    巴公當然知道李長歌不想殺人。


    風雪銀城的當世得意大弟子,修的劍乃是至仁至善之劍。


    老妖宦望向李長歌,整張臉龐俱是慘白,七竅隱約一片紅意,唇齒開口便滲血。


    一張陰森滲人的臉龐卻低眉而笑。


    他不管這個銀城大弟子要怎麽樣,他也不在乎棋宮會不會被他覆滅。


    他今日攔李長歌,隻求一死。


    也求死後能得大聖出手,與主子葬在一處。


    便無憾了。


    李長歌沒有理睬這頭老妖,徑直前行,路過老妖宦身邊之時。


    “劍骨相,劍骨相”


    雪白頭發的老妖宦輕聲重複了一遍,突然獰笑道:“今日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骨頭硬,還是咱家骨頭硬!”


    漫天大雪炸開,霧氣磅礴。


    一道身影極速掠出,雙臂展開,氣勢宣泄猶如大雪崩。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三尺。


    年輕男人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大雪之中傳來一聲悶響!


    猶如雪山被一掌拍中,然後截然而散。


    硬生生抗住李長歌一掌的老妖宦已是七竅流血,雙手鉤拉而上,死死纏住對方一隻手臂。


    李長歌麵無表情,下一刹抽手而迴,那頭老妖宦卻如同一隻拚命的瘋狗一般再度咬牙切齒跟上,雙手再度纏上自己手臂。


    雪白老妖宦的域意順勢遞出,雪崩一般塌陷在李長歌頭頂。


    頭頂三尺自行土崩瓦解。


    老妖宦黑袍內的胸膛凹陷一塊,肺腑都被劍氣攪碎,而更多的傷勢,是自己硬生生要撞上三尺劍域導致。


    李長歌皺眉抽手,他便慘笑跟上。


    一退一進,一蓬一蓬鮮血被劍域崩出!


    李長歌看出了這頭老妖心存死誌,一心求死,卻不知為何要選這麽一個淒慘死法。


    他是在折磨自己。


    滿天風雪之中,年輕男人輕聲說道:“卸甲。”


    一言出,他便再也沒有抽迴那隻手臂。


    於是那個眉須皆白的老妖宦,終於纏抱住了李長歌的手臂。


    劍骨相劍氣在他體內轉了一圈。


    背柱五十根,頭麵和舌骨五十根,肋骨胸骨三十四根,前肢九十二後肢九十二,共計三百一十八根骨頭。


    盡斷。


    鮮血淋漓流滿麵頰的雪白長發老妖宦緩緩跪倒在李長歌腳下。


    劍骨相的確是人類修行者夢寐以求的天賦。


    砸碎了他全身骨頭的李長歌沉默不語。


    老妖宦依舊緊緊纏抱著自己的手臂。


    他成功拖住了自己。


    於是五位隱藏在妖氣之中的大棋公終於不再沉寂。


    整座八尺山迸發出一道驚天的劍氣。


    正宮、中呂宮、南呂宮、仙呂宮、黃鍾宮、大麵調、雙調、商調、越調。


    九座宮殿劍氣迸發,攪碎棋宮八尺山上空萬裏陰雲。


    第一柄劍從正宮殿宇升起,第二柄從中呂宮升起,依次類推,一共九柄劍,劍氣磅礴,宛若煌煌妖日,比之風庭十四劍亦不遑多讓。


    接著第十柄,第十一柄,接下來飛出的劍猶如風庭萬劍出沉劍湖,刹那翻滾如龍,從九座宮殿之內升起,單一威勢不如前九柄,卻勝在數量龐大,一眼望不到盡頭。


    四聖之一的青龍喜劍,白虎喜陣,兩者相互鑽研,修出了八尺山上舉世無雙的劍陣。


    以萬劍為底,九宮為根,化生成世上殺氣最重的劍陣。


    這樣一座窮盡兩位妖族大聖畢生心血的劍陣鎮壓而下,任你是天下無雙的劍胚,還是風雪銀城的大弟子,都要低下頭乖乖伏誅。


    唯一的缺憾,就是需要主陣人極大的心力。


    九位大棋公缺了四位,勉強能駕馭九分之五的劍陣,即便無法重現遠古年間的宏大威能,對付眼前這個尚未越九品的年輕男子,絕對綽綽有餘。


    而被雪白老妖宦纏住手臂的李長歌,一時心慈,卻失去了最後挪移的空間。


    劍陣落下的最後一刹。


    老妖宦雙目渙散,滿麵說不清是悲涼還是欣喜的淚水,混雜血水。


    他含糊不清說道:“主子,咱家來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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