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風雪。


    一劍光寒。


    這是燃盡生命的一劍,斷然沒有被落空的道理。


    任那件銀白色大麾在風雪之中瘋狂舞動。


    風雪銀城城主已經盡了全力後撤。


    他開始燃燒元力,燃燒魂力,甚至開始燃燒這具身軀的壽元!


    漫天風雪之中升騰出龐大霧氣,銀城城主沙啞嘶吼聲音,在這一劍之下,顯得無力而倉促。


    他再也不掩蓋身負太虛相的事實,瘋狂催動這道逆天的天相,隻可惜從鬼門脫困以來,他本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修身養息,來恢複到自己的巔峰狀態。


    重返人間的太虛相,著實太弱了。


    他竭盡全力地後退,卻僅僅隻離那道劍尖遠了半尺。


    這半尺,避開了眉心。


    然而前伸而出的那隻左臂,已經後撤不及,再無法避開那道論劍意和起勢俱是百年難見的刺目鋒芒。


    紅衣兒知道這一劍不可能落空。


    所以從小出身在鑄劍世家的穆紅衣,最後一劍,就隻有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基本招式。


    刺劍,掛劍,撩劍,點劍,劈劍,崩劍,截劍,剪腕花這些基礎到不能再基礎的劍術招式,就順著更加簡單的一遞,全部遞了出來。


    因為穆紅衣根本不在乎這一劍究竟會落在哪裏。


    這一遞劍,落在哪裏都好。


    眉心,雙目,口鼻,五官,雙臂,肺腑,胸膛。


    隻要落下就好。


    遞劍之後,落下之後,究竟會發生什麽,結局會怎麽樣穆紅衣全部都不在乎。


    她隻是想遞出這一劍。


    把自己的全部,都遞出去。


    於是劍鋒與那來不及收迴的左臂交錯的一刹那,穆紅衣的劍招便變了。


    變刺為斬。


    一斬而下。


    紅衣兒麵色平靜收劍。


    風雪之中一道鮮血噴薄而出


    連綿疾射而出的鮮血,在半空之中來不及淅淅瀝瀝落下,便已經迅速覆上一層青霜白色,接著被凍成冰渣。


    下一秒被漫天劍氣震為齏粉!


    風雪銀城城主麵色慘白,嘴唇已無血色,顫顫巍巍後退。


    他扶著自己的左臂齊肩之處,那裏覆上了如同萬年冰川的慘白色,將洶湧澎湃即將噴薄而出的猩紅鮮血全都止住。


    那裏空空如也。


    “砰”然落地聲音。


    落在地上的,是一條五指依舊保持張開姿態的完好左臂,斷臂之處一片平整,就像是被世上最好的劍客,以最好的劍一劍斬下!


    而這隻左臂,的確就是被世上最好的劍客,以最好的劍斬下的。


    被一同斬斷的,還有半席飄舞的銀白大麾。


    如今飄忽落地。


    一切都塵埃落地。


    紅衣兒遞出了那一劍,蒼白的臉上,便多出了一抹紅暈,像是萬年雪山開始消融,不再冰冷。


    風雪銀城城主死死捂住自己的斷臂之處,嘴唇開始發顫。


    這一劍斬斷了自己的左臂。


    他本該憤怒,本該憎惡,本該不顧一切的出手,將這個已經命在旦夕之間的紅衣女子,徹底抹殺在這個世間。


    而此刻,他的眼神之中,蓋過憤怒和憎惡的,是一種名叫恐懼的神情。


    那個紅衣女子,雙手持劍,保持著一劍遞出,在空中轉刺為斬切的姿態。


    就是這一斬,斬去了自己的一條左臂。


    而此刻,傍身在紅衣兒身後助長劍勢的黑龍白鳳,在風雪之中化為白霧,緩緩飄搖溢散,最終全部化去。


    這一劍,遞出的,不僅僅是舉世無雙的鋒芒。


    風雪銀城城主愕然看見,那個本該死去的紅衣女子,體內的死氣居然已經不複存在!


    那些死氣呢?


    去哪裏了?!


    他瞳孔微縮,想到了一個可能。


    他望向自己的左臂斷臂之處。


    這裏,是與那一劍接觸的地方。


    肉眼可見的漆黑之色,猶如跗骨之蛆,又形如暗夜之中點起的火焰,在斷臂之處燃燒,滲透,吞噬!


    洛陽城內傳來一聲男人徹骨痛苦的嘶吼呐喊聲音,如同龍脊大雪山雪崩,元力渾厚炸裂,從而引發了連綿不絕的崩塌。


    收劍而立的穆紅衣,麵色淡然,雙鬢飄搖,墨發在風雪之中沾染一縷白,渾然若天上仙人。


    女子劍仙,不外如是。


    這些年來,她體內積攢的死氣,水漲船高,無法消散,隻能積鬱,直到再也抑製不住,就如同那柄被關在黑龍白鳳劍匣之中的劍,不能再藏匿鋒芒。


    如何抉擇?


    自然是出鞘。


    遞出這一劍。


    將所有都遞出。


    將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心血,還有所有的死氣。


    全都遞出。


    數量龐大的死氣,在風雪銀城城主左臂之處粘粘燃燒,如沉鐵入水下墜,順延斷臂之處拚命下鑽。


    氣運。


    是世上最難以捉摸,最難以掌控的東西。


    與業力一樣,隻可應劫,不可避劫。


    風雪銀城城主跌坐在地上,右手拚命捂住左臂斷臂之處,那裏一片冰霜覆蓋傷口,在黑色氣運燃燒下卻顯得蒼白無力,無法抵抗這人間最無情的規則侵蝕。


    他死死盯住那個燃盡所有,隻為遞出這一劍的紅衣女子。


    銀城城主發出聲音沙啞的痛苦呐喊,不僅僅是因為斷臂之痛,氣運灼燒比斷臂之痛還要痛上十倍。


    而在鬼門之中枯寂無數年,經曆的痛苦,比這些加在一起還要更多。


    他隻是單純想依靠嘶啞出聲,來宣泄自己的憤怒。


    在這之後,他的喉嚨中不斷迸出難以入耳的肮髒詞匯,憎惡,憤恨,夾雜著血沫的辱罵,卻顯得幼稚而可笑。


    風雪成幕,除了收劍而立的紅衣兒,誰也看不到風雪銀城城主此刻的醜態。


    那個站在世間之巔,曾經睥睨天下的男人,從鬼門出關之後,便成為了一個令人作嘔的惡心人物。


    赤足站在青霜上的紅衣兒無視了這些肮髒詞匯,輕聲說道:“修行了如此多年,你早該知道,對於一個人而言,皮囊與內蘊其中的靈魂,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東西。”


    “你換了一副身軀也好,再換一副也好。”她麵色平靜:“換多少副身軀都無所謂,這個被關入鬼門遭受劫難的靈魂,惡心與令人作嘔的模樣,是永遠也不會被換掉的。”


    風雪銀城城主依舊在高聲不斷的尖叫,辱罵。


    熊盤虎踞北原聖地的大修行者,如今淪落為一個隻知憎恨和痛罵的潑婦模樣。


    真是一副讓人發笑的場麵。


    紅衣兒沒有笑。


    她收劍而立,望向天酥樓。


    目光穿透三尺風雪的幕域。


    她將所有的死氣順延最後一劍全部遞了出去。所以她的體內,那些困擾多年的死氣,黑色氣運,全都不複存在。


    她麵上多出了一抹紅暈。


    隻是這一抹紅暈,不是生機重迴的紅暈。


    而是迴光返照。


    那一劍,遞出的不僅僅是死氣。


    所有。


    是所有。


    當然包括生機。


    從頭到尾,她都隻是一個將死之人。


    遞出那一劍,也改變不了結局。


    她隻是不願如銀城城主所言,去赴所謂的“死”。


    穆紅衣怔怔望向那個天酥樓頂的黑衣少年。


    不認命。


    是了。


    她不認命。


    什麽“破矩”,什麽“將死”,這些她都不認。


    她隻認手中的劍,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


    零碎的記憶片段裏,多是提劍殺人,收劍複命,在齊梁大內覆鬼麵兒示人,將自己的心遮得嚴嚴實實,不留給他人一絲接觸的餘地。


    不嚴格說來,自己沒有心,哪裏有所謂的餘地?


    接著潮水一般卷上來的,就隻有過淇江之後的記憶。


    提劍不用殺人,收劍不為複命。


    原來沒有心的人,也可以把胸膛裏清空,挪出一點距離,留做念想。


    紅衣兒沒來由笑了笑。


    這算不算是將死之前,走馬觀花一樣的迴憶?


    她望向天酥樓頂那襲模糊的黑衣,輕聲喃喃道:“易瀟。”


    天狼城夜話時候,小殿下曾經說過自己名字的由來。


    “其實我也不貪心的,能活下去就好。”易瀟一手托腮,另外一手在桌上畫著圈圈,“我知道有人盼我死,其實我自己有時候也在想,如果找不到那位藥王,續不了命,安安靜靜等死就好的話是不是就輕鬆了,是不是就簡單了,是不是吧就不需要去考慮那麽多煩心事了?父皇給我取名蕭易,其實很多事情一點也不易,真的很難。如果有可能,我覺得現在的名字就挺好:易瀟易瀟易瀟,很多事情雖然做起來難,但是瀟灑總是很容易的,要是尋不到長生藥,我就找個瀟灑點的死法兒,比如上吊?再比如照鏡子把自己帥死?嘿”


    極冷的笑話。


    所以紅衣兒沒有笑。


    事實上,那一夜易瀟說的所有的話,她都認真在聽。


    她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迴。


    所以紅衣兒隻能閉上眼,避免四目相對之後啞口無言的尷尬。


    而當她猶豫著要不要睜開雙眼,起身隨便迴一句什麽話,後背上已經傳來了暖意,一件薄衣加身,某人真的以為自己睡著了。


    紅衣兒捋了捋自己的發鬢,想著當時自己心底的念頭。


    睡著了


    那便睡著了吧。


    她從來不在乎這些的。


    所以當眼前的三尺風雪散去,也許是魂飛魄散?


    也許隻是睡著了呢。


    管他呢?


    穆紅衣突然笑了起來。


    跌坐在地的風雪銀城城主愕然看著這個美得過分的女人,即便是惡毒而怨恨的咒罵,也不由停滯一分。


    紅衣兒知道自己生得很美,卻不知道此刻笑起來的模樣,究竟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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