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外。


    南門之外漫天黃沙飛舞,紛紛揚揚,將這扇青銅門外的血腥氣息盡數遮掩。


    而漫天黃沙之中,有一道中年人身影緩緩顯現。


    跌跌撞撞,搖搖欲墜。


    他抱著一柄鏽跡斑斑的三尺劍,劍鋒已經摧毀,劍身之上沒有流轉一絲劍意。


    一柄廢劍。


    接著黃沙猛烈震顫。


    這個中年人極為痛苦的悶哼一聲,他口鼻溢出鮮血,長發隨黃沙一同震顫,周身黃沙之中滲出若有若無的血霧。


    接著雙膝重重砸在地上。


    青衫落地,袖中雙手無力下垂,僅剩雙手十指各自攥著一縷衣角,勉力將下巴抬起靠在劍柄之上。


    僅僅以一柄三尺劍支撐全身力量,勉強不倒。


    宗橫耳邊傳來由遠至近的踩踏黃沙聲音,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不清。


    隻能看見無數殷紅從自己口鼻之中抑製不住湧出,順著玄黃流淌,將黃沙地都染紅。


    之後世界便黯淡下來。


    他的麵前多出一道頎長身影。


    一身粗布麻衣的齊梁二皇子緩緩走到他的麵前,


    手托滄生璽的蕭布衣低頭看著這個七竅流血,依舊沒有倒下的北魏頭號劍道大師。


    這個人以九品修為,在不動用劍域之下,硬生生了抗住自己三道至強級別域意。


    蕭布衣頭頂騎乘青獅的紫金童子虛影緩緩消逝,最終隨黃沙一同消散在這天地之間。


    大威德域意也緩緩消退。


    於是滄生璽上空流轉的十六團柔和光團,此刻便隻剩下了十三團。


    蕭布衣用去了三道最強級別域意。


    “你很強。但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強。”


    蕭布衣笑了笑,輕聲道:“這些域意互不相容,隻能輪番上陣,本以為你已經快要邁出那一步,有可能算是半個宗師,再不濟單以劍術也能稱得上匹敵十龍十象的存在。”


    “我一開始以為至少要耗去五道至強級別域意,才能拖垮你。”齊梁二皇子抿唇淡淡笑道:“怎麽,現在就已經扛不住了嗎?”


    宗橫咳出一口鮮血,視線有些渙散。


    北上第一步近乎完成的蕭布衣麵色平靜,前踏一步。


    這一步後,世上再無北魏玄黃劍。


    沒有這位劍道大師攔路,蕭布衣便可以打穿這扇青銅門,殺入洛陽之中。


    接著以滄生璽殺穿這座與齊梁爭鋒十六年,注定有朝一日一決高低的北方第一城。


    刹那間空氣之中殺氣縱橫!


    沒有任何蓄勢的蛛絲馬跡!


    青衫染滿鮮血的北魏劍道大師陡然抬起頭,目光宛若大日般熾熱,軟綿綿下垂無力的雙手倏忽抬起!


    兩袖甩開,如同泰山崩頂,刹那雙峰灌耳。


    趁著這個來自齊梁年輕人掉以輕心的一刹那,去反敗為勝!


    靈犀之間——


    泰山崩於前而麵色不改的蕭布衣隻是輕聲吐出一個字。


    “破。”


    一個破字。


    是破勢的破。


    也是勢如破竹的破。


    更是破開域意的破。


    破開泰山。


    北魏玄黃劍的泰山劍域在最後一刻依舊不死心地砸出,然而在蕭布衣麵前不過是一息之間,便被齊梁仙器滄生璽硬生生攔住,破為兩半。


    接著化為己用。蕭布衣翻轉手掌,泰山蓋壓而下。


    噗嗤一聲。


    北魏頭號劍道大師身體被泰山砸中,猛然下沉,重重砸在玄黃劍柄之上。


    血肉橫穿聲音。


    宗橫兩隻手臂真正落下,砸在滾燙黃沙之上。


    兩隻青袖緩緩落定。


    咽喉之處一片猩紅。


    蕭布衣麵無表情看著與自己一步之隔的屍體。


    宗橫麵朝黃沙,被一柄玄黃劍柄捅穿了後顱。


    這位北魏十六年來獨步天下的頭號劍道大師最終死於自己劍下。


    自己的泰山劍域。


    自己的玄黃名劍。


    鏽跡斑斑的玄黃劍柄在反作用之下戳入他的咽喉,接著從後顱之處斜斜穿出。


    一穿到底。


    手托滄生璽的蕭布衣深唿吸一口氣。


    “請宗橫赴死”


    二皇子突然笑了笑。


    發現眼前是一副比自己之前預想還要順利許多的畫麵。


    接下來就是入洛陽屠殺,殺到那位魏皇麵前。


    “請曹之軒赴死”


    蕭布衣露齒而笑,伸出一隻手揉了揉略乏的眉心。


    他緩步走到那扇巨大青銅門前。


    駐足而立。


    緩緩端詳片刻,也許在思考什麽。


    他終於抬起手。


    此刻蕭布衣與眼前的北魏千年古都洛陽,隻有一尺距離。


    接著他的手指微微在空中停頓。


    洛陽以南的風沙向來有些大。


    以北魏南方天狼城一帶為例,冠名“龍門”的一整片黃沙大漠,連帶著數千裏漂泊浪蕩,是江湖人最為頭疼的地方。


    地勢起伏不定,宛若龍脊隱藏於地底深處,而這一帶的周遭環境極為惡劣,動輒有江湖客迷失方向,渴死餓死化為枯骨,終生不得問津。


    而在烈日炎炎的七月曝曬之下。


    有一位年輕僧人赤足行走在洛陽南疆的大漠之上。


    他眉眼清稚,雙手合十,麵上掛著一份真摯而誠懇的笑容。


    身上的青衫依舊陳舊,沾染了些許黃沙,卻遮不去這件跟隨他許久的青衫佛性。


    青衫伴古佛,腳下大漠黃沙磅礴。


    而這件青衫拖曳在大漠之上,絲毫不顯枯燥。


    這個人筆直前行,流沙中留下一連串足跡。


    他距離洛陽已經極近。


    近到可以隱隱約約看到那座北朝古都最高的劍閣。


    近到可以在黃沙之中將整座洛陽看個模糊又確切。


    近到可以隔著這一段距離,嗅到濃烈的血腥氣息。


    眉眼清稚的年輕人終於停下腳步,喃喃道:“到了。”


    他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梨花氣息。


    青石小和尚停下腳步。


    頓時身後天空猶如神祇降臨一般,大風鼓蕩,一片極白雲朵從天邊湧來。


    數裏長空有無數梨花鼓蕩飛舞,摻夾著水露氣息,琉璃不染,蜂擁而來。


    浩浩蕩蕩蔚為壯觀。


    北魏洛陽出紫竹,齊梁陽關穀出梨花。


    世上唯一能令大半梨花聞風心誠跟隨而來的,就隻有大榕寺新出世的那位年輕活佛。


    六月北魏劍酒會。齊梁卻出了一位年輕人,順利登頂始符年間佛門大宗師青蓮大師立下的佛塔。


    接著將暮鍾晨鼓一鼓作氣砸碎。


    大毅力大氣魄。


    活佛轉世。


    稱得上世上佛道唯一碩果僅存的大榕寺住持在那一日感動到以頭搶地,痛哭流涕,抱著曆屆住持的石碑哭得稀裏嘩啦,在寺裏碑前一口氣燒了三百根盤龍大香。


    大榕寺六月飛雪,大雪磅礴,這位年輕活佛在塔頂三尺之地以大神通雪覆清淨,神仙手段,燃去塔內經文典籍。


    去陳推新。


    接著這位據說極為年輕的活佛在自己無名師尊碑前三叩首,生出三尺琉璃青蓮,結出無垢佛骨舍利。


    他最終北上而去,一路梨花跟隨千裏,浩浩蕩蕩,消散於淇江之上。


    世人再不知這位活佛蹤跡。


    而此刻,他站在洛陽南方大漠之上,原本沉寂在淇江江麵之上的梨花便被天上仙人釣起,宛若一條大河,從南方天頂傾瀉而來。


    大氣磅礴。


    青石深唿吸一口氣,赤足踩踏滾燙黃沙,麵色平靜,雙手合十拆開,一隻手立慈悲於胸前,另外一隻手憑空抬起。


    仿佛要拍出,落在一個人肩膀之上。


    他一步踏出。


    千萬黃沙流轉。


    那隻憑空抬起的手輕輕落下。


    便真正落在了那個人肩膀之處。


    蕭布衣的動作微微停頓。


    因為身後有一隻手,輕輕拍在自己的肩膀之上。


    那個人的動作很柔和。


    因為柔和,所以恐怖。


    這麽一個人,是何時接近自己的?


    為何自己沒有絲毫察覺?


    齊梁二皇子眉心已經滲出了冷汗,他渾身汗毛炸起,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道平淡至極的聲音。


    “別害怕。”


    那道聲音柔和到了極點,幹淨到了極點。


    隻是令人如沐春風,化開了所有的仇恨。


    心悅誠服。


    蕭布衣緩緩迴頭,有些恍惚望著眼前一幕。


    原來那句話,根本就不是對自己所說。


    身著古樸青衫的青石小和尚收迴拍在齊梁二皇子肩膀上的那隻手,那隻立在胸前作慈悲狀的手五指微鬆。


    滄生璽之中的十三團柔和光團不知何時被他虛握在手中,隻是輕微揉動,便宛若乖巧的貓咪一般服服帖帖,毫不炸毛的在他手掌之中來迴滾動,甚至散發出極為柔和愜意的光芒。


    “乖乖的。”青石小和尚露齒一笑,低頭柔聲道:“喏,迴去吧,以後不要再殺人了。”


    十三團光團賴在他手中不肯離開。


    最後極為聽話依次排成隊列,千般不情願返迴滄生璽中。


    蕭布衣有些微惘望向這個初次見麵的年輕小和尚。


    青石小和尚笑眯眯道:“不如聽我一言?”


    他要叩開洛陽南門的手指微微停頓。


    “抬手是殺生,放手是渡人。”


    青石小和尚柔聲道:“放手吧。”


    一言落。


    陽關穀的梨花蜂擁在洛陽城頭。


    然後傾倒而下。


    漫天梨花飛舞在北魏國都之中。


    每一寸土地,每一人頭頂。


    這是千百年來洛陽從未有過的壯觀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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