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柳大美人出閣之日,這位大美人據說琴棋書畫均是精絕。


    那位柳大美人的技藝名副其實,堪稱精絕絕倫。試弦曲外加數曲聯奏,琴音切人心肺;至於展露的棋道如何伴隨著與那位酒魁易公子的手談棋麵被緩緩搬上了台麵複盤,有些善棋的北魏年輕權貴皺眉看了對局之後開始變得沉默不言,雙方對捉廝殺正到激烈酣暢之處,那位柳儒士棋場近半主動投子認輸的舉措,令一場本該精妙絕倫的拉鋸戰變成了有些可惜的十九道殘篇。


    從這兩藝來看,柳儒士的確有資格名動洛陽,也真正算得上是一位值當千金的大花魁。


    在座所有人開始期待琴棋之後的書畫獻藝。


    隻是那位柳大美人似乎被一出鬧劇弄得心神不寧,在大紅屏後一度沉默,那個端坐姿態依舊妖嬈卻顯得有些無心的女人,映照在大紅屏上煢煢孑立,看起來有些怔怔出神。


    白袍老狐狸樂得看那位大紅屏背後的閨女這個出神的模樣,即便是發呆依舊美得動人的側影在大紅屏上搖晃,白袍老狐狸細眯起眼,一壺小酒就著一碟花生米,翹起二郎腿,有一口沒一口砸吧嘴。


    座後鴉雀無聲。


    都學乖了,這個白袍邋遢男人不開口,誰都不敢出聲音。


    易瀟不厚道笑了,知道台上那位柳大美人是真的在出神,恐怕被自己迴馬槍的大膽舉措真正驚到了,而台下這隻白袍老狐狸則是故意而為之,刻意吊著這些北魏紈絝權貴們。


    小殿下沒有迴頭,麵上笑意多了兩分陰沉。


    他不相信那位狡猾如狐的白袍邋遢男人不知道蘇大家的死訊,更不相信柳禪七這樣一個曾經一人對抗一城的殺神人物會放過曾經對自己動過殺心的家族。


    這隻懶洋洋坐在長腳木凳上嚼小菜喝小酒的白袍老狐狸看起來不動如山,微眯著眼,安安穩穩好不自在。


    但他曾經對自己說過要把洛陽鬧個天翻地覆。


    那麽這個白袍男人就一定會把洛陽鬧得雞犬不寧。


    天酥樓隻是一個起點。


    易瀟默默拿手指沾了點酒水,在酒桌上輕輕勾畫出十三這兩個數字。


    天酥樓十三條人命,今天就是個清算的好時機,白袍老狐狸不會放過這些人,不過該拿多少條命來還?北魏封候的三十二位,今晚過後又能有幾家苟延殘喘?


    那位魏皇不會善罷甘休,更不會看著自己洛陽封侯後嗣就這麽坐以待斃。隻可惜紫衫大國師不在,白袍老狐狸以身試毒入了十三年洛陽,這些擺在台麵上的手段都奈何不了這位皮糙肉厚的佛門客卿。


    洛陽方麵該怎麽辦?


    小殿下陷入沉默思考,他從來都把自己定位在一個布局者的身份,修行之前就沒打算玩明槍真刀,先於對手至少一步的計算和布局是取勝的必要條件。


    白袍老狐狸今天點出自己的身份,今天之後,易瀟算是有了一張護身符,那隻老狐狸能橫著走,自己這位易公子就可以蹬到三十二候的臉上。


    但白袍老狐狸有資格跟洛陽玩剛猛的,易瀟自問沒法與一大票子洛陽高手剛正麵,總要給自己給易小安留一條退路。


    他開始默默用株蓮相推演。


    張小豺心驚膽戰看著酒桌上被黑衣易公子輕輕勾勒出十三這兩個字。作為洛陽頭號紈絝,他自然知道天酥樓自蘇大家離去以後,幾位家大業大的公子哥帶著人馬強來鬧事,不堪侮辱而吊死的,恰恰好是十三條人命。


    十三這個數字,在此刻便變得極為敏感起來。


    難不成這個白袍男人今天來到天酥樓,就是要找那些人清算的?


    張小豺不露痕跡拿餘光瞥了一眼親昵摟著自己肩膀時不時找自己碰杯兩口的古怪家夥,腹誹這個男人至少一個月沒有洗澡了。


    他憋氣喝酒的同時內心深深慶幸自己沒有在蘇大家離世以後就來天酥樓落井下石。


    滿座寂靜。


    張小豺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心有餘悸咽下這口酒。


    霸王硬上弓的念頭當初之所以沒有付諸實踐,自問向來不守規矩的張家公子哥破天荒守了天酥樓蘇大家的規矩,甚至在蘇大家離世以後也按規矩來,絕不強迫天酥樓姑娘的意思滾床單,當然不是張家公子哥改了性子,真像他說的那樣良心發現當了紈絝界和尚。


    張小豺肯老老實實在天酥樓掏錢買樂子,按規矩行事,全都依著自己那位謹慎過了半輩子的萬金侯父親給的金玉良言,讓他明白了天酥樓能夠屹立洛陽這麽多年不倒的原因。


    不僅僅是因為那位出走天下第一家鬧得沸沸揚揚的蘇大家,而是天酥樓背後那根撐天大柱。


    張小豺想著父親那句:“那個男人如果有一天迴到了洛陽,要大開殺戒,一定會拿天酥樓不守規矩的人來開刀。”


    一語成讖。


    薑還是老的辣。


    十三年來沒有見識過那位父輩們口中說的大魔王究竟是什麽模樣,對高手認知也隻有兩種,一種是能胸口碎一塊大石,另外一種是能胸口碎很多塊大石。


    張小豺今天見到了什麽叫威武霸氣,才知道自己對修行界的認知貧瘠到了這種地步。幾十位在自己看來都是能胸口碎大石的好漢被那個白袍男人按在地上來迴摩擦,壓得死死不能動彈。


    碾壓,完全不在一個層麵上。


    張家公子哥心有餘悸的同時偷著樂,等白袍男人大開殺戒的時候自己能大開眼界。


    約莫有一炷香時間。


    終於那個大紅屏風幕後的女人緩過神來。


    柳大美人隔著屏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似乎將某件極為頭疼的事情拋在腦後,才驚覺似乎台下有一大票人在等著自己。


    她輕輕道:“獻醜了。”


    酥軟入骨的聲音落下。


    大紅屏風被一雙手拉開。


    這位大美人在之前大紅簾的意外下已經露麵,此刻出場便沒有了千唿萬喚始出來的驚豔,五官自然極美,卻不太自然,反倒是臉上古怪的酡紅,給人一種極為荒誕的感覺。


    天酥樓大花魁居然也會有小女兒家的羞澀神情?


    柳儒士默默抿嘴,將畫卷右側掛在大紅簾一端。


    她默默舒展那張巨幅墨卷,緩緩從台上一側走到另外一側。


    琴棋書畫。


    琴棋之後,便是書畫。


    這樣一幅半書半畫的巨卷在一雙玉手下緩緩展開。


    柳儒士拖著這幅巨卷行走有些吃力,但她倔強堅持要自己展卷,一點一點緩緩鋪展。


    白袍老狐狸不開口,自然不會有一個人催促。


    於是所有人都保持絕對的安靜,看著台上那位絕美女子孤獨拖著一副巨畫行走。


    柳儒士將一副巨畫鋪展完成。


    她背對所有人,拿著低不可聞的聲音輕輕笑了笑。


    “蘇姨。你看到了嗎?”


    “我完成了。”


    這幅巨畫,在她十年前還年幼的時候就早早落筆,蘇姨逼著自己每天研習完就細細作畫。


    蘇姨對自己說人生如畫,每一筆都不能落下,人活著要爭一口氣,柳儒士你想做人上人,就要給自己爭氣。


    為了作出這幅畫,柳儒士不知道深夜偷偷哭了多少次,墨畫上的淺墨有些被歲月遮掩,掩去的正是自己十年前淚痕渲開的痕跡。


    十年前她漫不經心的運墨。


    被逼著在這巨幅畫卷上勾勒了十年青蔥歲月,柳儒士心中沒有怨恨過蘇大家。


    隻有悔恨。


    所以蘇大家離開後的這一個月,柳儒士拚了命一樣沒日沒夜在這幅本該完成的巨畫上硬生生接上一段。


    那副巨畫被緩緩吊起。


    一個弱女子花了十多年的心血。


    東關月,再去是北魏萬裏浮土,從東關一直到西關。


    畫風截然而止。


    其間多少裏山河?


    數之不清。


    筆觸從稚嫩到老練,從幼稚到成熟,最後多了一絲大開大合的殺伐氣息。


    畫卷北去是北原,隱於風雪蒼莽。


    南下是齊梁,被淇江波浪遮蓋。


    “大魏滄生圖。”


    柳大美人輕輕綰了婉鬢角青發。


    她麵無表情道:“諸位見笑了。”


    易瀟沉默看著那一幅無愧於花了十年心血的墨畫,這個女人十年來耗費在這一幅畫卷上的心血,究竟有多少?


    誰都說不清楚。


    小殿下從東關月看起,一點一點挪移,北魏萬裏浮土,名山大川,一點未漏。


    最後畫風截然而止。


    與西關接壤之處,筆鋒開始變得極端起來。


    暴戾,殺氣。


    狠狠潑墨,在西關處隔開一條天塹。


    柳儒士沒有揭開這幅畫卷隱藏的另外一半。


    “諸位,這幅書畫僅憑現在拉開的部分,能值多少?”這個女人低下眼簾,自嘲笑了笑。


    易瀟眯起眼,盯住剩下那幅巨畫未揭開的殘餘部分。


    白袍老狐狸輕輕叩指敲桌子。


    “十萬兩!”


    “二十萬兩!”


    “五十萬兩!”


    底下轟然響起爆發般的聲音。


    接著白袍老狐狸再度輕輕敲桌子。


    頓時鴉雀無聲。


    白袍老狐狸沙啞道:“再拉。”


    易瀟看著這個女人麵無表情一點一點揭開殺伐筆觸的巨畫殘餘。


    一張清秀淡笑的女人麵容映入眼簾,接著是第二張嫵媚女人的巨大麵容。


    十三張女人麵容,容貌各有千秋,被這位柳大花魁藏在卷末。


    此刻猛然被她拉開。


    白袍老狐狸不說話,沉默看著那副巨畫上的十三張女子麵容。


    沒有點睛。


    她們微笑著麵對天酥樓所有人,但她們的眼中空空如也。


    張小豺吞了一口口水。


    “諸位,這幅畫現在全部拉開了。”


    決然拉開巨畫的女人麵帶微笑,她輕輕摸著那副自己耗費心機用了一個月拚命畫上的十三人像,眉尖盡是溫柔。


    易瀟突然瞅見巨畫右下角的落款名。


    柳如是。


    小殿下恍惚反應到,這個女人的古怪音節,讓自己一直誤會了她的名字。


    柳如是,柳儒士。


    台上的女人突然自嘲笑了笑。


    “這幅畫,出自我柳如是,是不是價格會高一些?”


    她本以為自己會聲嘶力竭,但她沒有。


    柳如是隻是靜靜地站在台上,不怒不喜,拿著無比平靜的聲音反問。


    “還是說,就像這十三條人命一樣,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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