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散了吧。”


    這句話如同靈犀,點在漫天飄搖的星火氣運之中。


    黑夜泛起漣漪,三千裏人間煙火微微震顫。


    那尊菩薩眉眼清稚,笑意淺淡,輕輕揮袖。


    就像是揮散流螢,驅逐星火。


    更像是揮手告別。


    於是漫天星火俯首而動,四散蔓延。


    最終星星點點,消散在黑夜之中。


    做完這一切,這位黑衣菩薩終於放下衣袖,緩緩轉過身子。


    她的腳步輕盈無比,落在日月佛台上,然後麵對黑衣少年與白袍老狐狸二人。


    “柳白禪。”那尊菩薩輕聲對著白袍老狐狸開口。


    白袍柳禪七恭敬低頭,行佛門大禮,叩拜菩薩。


    “你修行金剛般若經,如今已有大金剛體魄,能抵九劫不死,距離那一線雖隻差一絲,但若無機緣,終生無望。”菩薩挽了挽耳邊短發,輕聲道:“但從今日開始,隻要你肯為她護道,定能得證羅漢果位。”


    白袍老狐狸聞言沉默。


    柳禪七突然開口道:“菩薩,我有一問,不知您是否願答?”


    白袍老狐狸話中有話,不問是否可答,而問是否願答。


    他自知自己心中糾纏的念頭全都避不開這位能觀聽天下聲音的菩薩,自己想問什麽,執念於什麽,這位菩薩心中自然通透。


    黑衣菩薩點了點頭,眉尖舒展,淡淡道:“洛陽建了六道佛骸,借天地輪迴,踏滅佛大勢,壓了大量罪人,本是順天而為。但這些人命數該由天定,不該由他們來定,若無北魏一朝氣運鎮壓,這座天地牢獄早就崩潰,所以也勉強算得上逆天之舉。逆天而為,便一定有因果牽扯,順應因果,就能推翻。”


    “你要去洛陽救人,能破六道佛骸便可順利救人,但若破不了這座天地牢獄,即便你修成羅漢果位,也無法如願以償。”黑衣菩薩點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佛門與她有因果,不能袖手旁觀。”


    白袍柳禪七指尖掐入掌中,指節泛青,聲音顫抖道:“請菩薩指點。”


    他十三年來入了十三趟洛陽。


    那座佛骸越是觀察揣摩,越是令人心悸。


    無懈可擊。


    借助**,天地大勢,令人不得不敬佩佛骸建造的那位幕後者,恐怖的靈感,鬼神莫及的天才。


    望而生畏。


    黑衣菩薩輕聲道:“這座天地牢獄構思極妙,但有一些缺陷。即便是**交替,也有強盛期與衰落期。黑夜白晝交替之時,六道最弱,此刻這座牢獄會產生瑕疵。”


    “若是選擇正麵強攻,若你成就羅漢果位,能以十龍十象之力打破六道交替,還有一絲希望砸碎這座牢獄入口。”黑衣菩薩眉心微舒,吐氣如蘭,最終搖了搖頭,道:“可若是大金剛體魄,如今辦不到。”


    “兩種方法。”這尊黑衣菩薩思忖片刻,道:“第一種,奪得這座天地牢獄的鑰匙,以鑰匙開門,這種方法說易作難,即便是我以觀世音域意探查,也無法查出那柄鑰匙的下落。”


    “第二種方法,便是等他們開啟牢獄,與他們一共進入牢獄。這座牢獄內部不同於外部,相比之下比較脆弱,此時再行破壞之事,便不會無從下手。”


    白袍老狐狸突然搖了搖頭,抬起頭,慘笑道:“菩薩,其實還有第三種方法的吧?”


    黑衣菩薩不言語。


    她自然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存的什麽念頭。


    這座佛骸建立在洛陽之上,踏滅佛氣運而生,若是佛門能夠興盛,佛骸便隻是無稽之談。


    若是洛陽一朝崩塌,便連帶這座六道佛骸一同崩塌。


    這個白袍男人,入了十三趟洛陽,種下了三百朵佛門大紅蓮。


    若是不能入佛骸,救不了她。


    便陪她一同赴黃泉,共來生。


    洛陽,便是陪葬。


    黑衣菩薩的神魂已經極其微弱,她直視著白袍柳禪七,不言語。


    最終緩緩開口。


    “柳白禪,你造下殺業越多,便越難如願。”


    “三百朵佛門紅蓮,若是真正在洛陽盛開,為佛門立下殺孽,這份孽緣便將佛門真正複興的氣運全部摧毀,不留一絲轉機。”黑衣菩薩虛弱道:“你要救人,要殺人,全在一念之間。”


    接著黑衣菩薩迴頭點指漫天飄搖而去的星火,輕聲開口。


    “世間一飲一啄,皆是因果。佛門衰亡興盛,皆由緣定,強求不來。”


    漫天星火被這尊菩薩揮手拂散。


    何等的大毅力,才能放棄這些唾手可得的大氣運?


    “我觀聽世間聲音,憤怒者咆哮,低落者痛哭,無畏者不言語,大智慧者沉默。”黑衣菩薩道:“世間萬般情緒,皆如潮水,來來迴迴,有所循環。焉知一息之後,又會有如何變化?”


    點到為止。


    柳白禪麵色複雜,不知如何言語,低下頭,恭恭敬敬,再度行佛門大禮。


    日月佛台上三十丈的菩薩雕像終於開始崩塌。


    那尊菩薩麵上無端迸裂出許多蛛網般的裂紋。


    黑衣菩薩的神魂氣息開始緩緩消散。


    她將目光從白袍柳禪七身上挪開,移到了小殿下身上。


    易瀟不願錯失機遇,認真揖禮,問道:“菩薩,我也有一問。”


    “世上是否真的有輪迴?”小殿下迴想著自己觀想時得見的那一襲白衣,心念複雜,卻無法想通想透徹。


    黑衣菩薩沒有迴答。


    她輕輕點了點頭。


    世上,有輪迴。


    小殿下苦澀笑了笑:“那我一直等下去,會不會等到她的輪迴?”


    黑衣菩薩麵色複雜。


    她緩緩搖了搖頭。


    等下去,等不到。


    小殿下收斂笑意。


    雕像崩塌聲音之中,黑衣菩薩走到小殿下麵前,用盡最後的神魂力量,認真凝視著黑衣少年,最終緩緩開口道。


    “若是世間有輪迴,豈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一字一句極為認真。


    小殿下先是微惘。


    接著大塊大塊山石從三十丈高的菩薩雕像上崩塌。


    整尊巨大菩薩像崩垮傾瀉,日月佛台轟鳴。


    這位黑衣菩薩輕聲點撥的一句話,落在小殿下心中,如同擲下一顆石子。


    刹那驚起滔天巨浪。


    “若是世間有輪迴,豈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小殿下看著崩塌的菩薩雕像,喃喃自語。


    “是啊若是世間有輪迴,又豈止是人,一草一木皆在輪迴之中,三千世界,皆在修行。”


    這位菩薩說的不錯。


    即便真的有輪迴,自己若是無緣,也等不到,更尋不到。


    順應因果便好。


    耳邊崩塌聲音不斷。


    連綿不絕的崩塌聲音之中,日月佛台變成一片斷壁殘垣。


    伴隨著菩薩雕像的徹底崩塌,那位菩薩的最後一縷神魂消散天地間,最後一句點撥聲音卻依舊在忘歸山山巔盤桓。


    白袍老狐狸麵色肅然,不知道心中在想什麽。


    小殿下沉默不語,似乎有些明悟。


    忘歸山依舊巍峨,卻失了些什麽,如同被抽去了靈性。


    小殿下蹲下身子,指肚摩挲著佛台大地上的青石板,感受著這座千古名山的佛性一點一點流失。


    沒有那一尊暗藏菩薩神魂的雕像坐鎮,忘歸山便再也不是所謂的佛門聖地,要不了多久,等這些山體內積攢的佛性一點一點流失殆盡,這座鍾靈北魏的聖山便再無靈性可言,真正淪為荒山。


    那位菩薩說的極對,若是世上有輪迴,豈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這算不算是一種修行?”小殿下啞然失笑。


    靈光一點。


    易瀟想起劍塚空間裏那尊鎮壓鬼門關的漆黑小山,天下魔宗一尊山,魔道同尊的那座鴆魔山曆盡劫難,如今算不算是修得圓滿?


    還有佛塔內佛龕上香火供奉的陸沉仙劍劍鞘,以及那柄插入佛塔大地的劍身,陸沉仙劍劍身劍鞘兩分,在佛塔最後一層樓,那扇巨大青銅門前獨自修行,要叩開最後一道門檻。


    淇江那頭過江龍王,本隻是一尾池魚,吞噬仙人氣運,躲在淇江,百年後化成一條蛟龍,隻差一步就能化龍,成就真仙。


    這片大地上,有修行天賦的,絕不僅僅是人類。


    西夏棋宮輩出的所謂妖孽,乃是真正意義上的妖孽,由妖獸修行而成,化形人類,天賦異稟,同樣驚才絕豔。


    念及至此,易瀟心有所悟,看著距離自己數步的黑衣少女。


    明珠兒本是一株長生藥,身具佛緣,從誕生到開啟靈智,再到如今化形成人,又經曆了多少劫難?即便是如今得了菩薩青睞,也不過剛剛踏上修行道路罷了。


    若是世上有輪迴,焉知一草一木不在修行?


    若是世上有輪迴,又豈知一草一木不能修成正果?


    那個黑衣少女眉心疲憊,睜開雙眼,柔柔軟軟前跌兩步,跌入小殿下胸口懷抱。


    懶洋洋抬起頭,聲音懶散道:“哥我累了。”


    易瀟拍了拍少女額頭,輕聲道:“下山了。”


    易小安輕輕嗯了一聲,夢囈一般問道:“哥,我們去哪兒?”


    易瀟抬起頭,看到那襲白袍有些滄桑的柳禪七。


    小殿下看到柳禪七微微點頭。


    於是他輕揉著少女短發,笑著說:“去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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