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城有三絕:一絕巨墨橫渡淇江,二絕過江龍王截路,三絕戲子滿月唱城門巔。


    先說這洪流城,北抵淇江,與這橫貫了南北的大江相鄰,百年前的西楚神匠墨班遊曆至洪流城,第一個造出了龍首十八槊巨船,不負重便達十噸,卻可橫穿淇江不受江水阻力。


    後世船造大家受此啟發,一代代改進,研發出了龍首百槊大舟,取名“巨墨”祭奠神匠,僅此一舟便耗費財力無數,僅僅在極為重要之時方才啟舟,每日維護都是一筆不菲費用。


    巨墨是洪流城一絕,當年簽淇江之約,魏帝所乘在淇江中搖擺不定,而齊梁皇傲立巨墨舟頭指點江山,孰高孰下,一目了然。說起巨墨來,洪流城老百姓至今尚有一股子傲氣。


    二絕過江龍王,這話可不是說著玩兒的,那龍王世傳一百年前就在淇江中段紮了根,雷雨天氣江麵炸雷,絕非通行之日;有船夫不信邪,撿這天氣出門,別說屍體,連船的碎片都沒飄迴來,說準是被炸雷打入了江中龍王的肚裏。


    這還不足以稱絕,江湖高手,若是高到了一定境界,上了隱穀那張天榜,多會選擇來洪流城渡江,不撿其他日子,就撿這雷雨天氣,要尋一尋龍王爺的晦氣。


    “說到第三絕,”老段眨了眨眼,故意停住了聲音,來吊這博學多才的殿下胃口。


    蕭易閱書無數,卻對這市井傳聞從未接觸過,這幾日與老段相處,不由染上了幾絲煙火氣,不像之前高高在上的皇子模樣,聞言笑罵道,“老段,出息了,敢吊我胃口?”


    老段這才嘿嘿一笑,“殿下,不是老段不說這第三絕,而是著實沒必要去說。”


    來洪流城已經三日,稍作休整,自然又買了兩輛馬車,兩車廂書。這幾日看書滿了三個時辰,便聽善談的老段兒來說江湖段子,好不自在。


    說遍天南海北,這小皇子殿下的記憶力著實驚人,今日不知從何說起,這才想起洪流城三絕。


    老段此刻推開客棧天窗,小皇子殿下出行雖不囂張,卻絕不寒磣,住的自然是洪流城最好的酒樓,十六層紅木雕樓,小皇子殿下獨占最高一層,內有燭火安詳,外有月滿西樓。


    此刻月落,正值十五之日,月兒光華清冽,灑落在洪流城門。


    城門巔照例兒擺拉了一塊大布,紅木搭建一座戲台,正引明月光落。


    老段叼著野草道,“殿下,這第三絕便是每逢十五,洪流城頂絕不陰天,更絕的是月滿之時,月華正落那處戲台,月下賞戲,背靠淇江,看台上戲子唱戲,聽背後江水轟隆,人生無憾。”


    小皇子被清冽的月光攝住了心神,一時間看不清城門巔戲台上的那名戲子長什麽模樣,從十六層紅木高樓上遙望下去,江水射月,洪流迴蕩。


    耳邊有清晰又模糊的江水轟隆隆隆迴蕩,等到迴過神來,看見那名戲子的模樣。


    扮的是一名幽怨羞艾的女子,紅衣覆體,紅紗蒙麵,紅唇輕咬,紅發飛揚,懷抱素琴,玲瓏身段,靈羅細步,緩緩上台。


    明月微移,把所有光都照在她麵頰上,想看清什麽,依舊看不真切,僅僅是一含唇,一咬牙,便是無盡哀怨,都付與大江東去。


    “好。”蕭易眼神微微朦朧,似醉如夢,喉嚨間嗡動,才吐出這麽一個字。


    老段仿佛也是癡迷於那一登場的驚豔,嘴角的野草掉下樓去也不曾管。


    戲子深深一鞠躬,坐在紅木椅上,懷中素琴低下,平躺在美人膝上,十指輕觸不動,不得出聲。


    在等什麽?


    蕭易瞪大了眼睛。


    那紅衣戲子微微瞥頭,喉嚨微微沉澱,醞釀著什麽聲音,目光卻是與蕭易相逢,兩人目光相觸,一閃即逝。


    一個在十六樓,一個在城門巔。對視一刹那有風吹過,揚起紅衣戲子的麵紗,好一張國色天香的臉蛋兒,大眼兒微惘失落,唇齒兒紅白分明,惹人疼惜,令人憂傷。


    正恰是那一對眸,紅衣戲子低沉哀怨的聲音猶如江水一般淒淒涼涼灑落,婉轉一千裏,遺落一萬年。


    聽到那一聲,蕭易瞬間頭皮發麻。


    所有人全都頭皮發麻。


    “咿——”


    “呀——”


    一聲咿呀,醞釀了多久?久到滿城寂靜,隻等一聲。


    一聲出,滿城更靜。


    琴聲揚起,紅衣戲子淒淒涼涼的曲風油然而止,有如將軍走馬換劍佩刀,即將馬踏江湖一般,輕唱戛止,琴聲疊加,讓城內許多寂靜的人家複又點起了燈火,來觀這場一個人的盛世絕唱。


    伴隨著戲子那驚豔一嗓,無數燈火從洪流城內亮起,有琴聲千疊江水千疊一浪一聲撥人心弦;有紅衣唱戲明月觀戲一字千金一曲斷腸。


    有人推開了自家兒的門窗,居住在洪流城的百姓兒,每個月十五都有上好戲子唱戲,可唱得如此驚豔的,這是頭一迴。


    江水瀟瀟,月光瀟瀟,戲子聲音同樣瀟瀟。


    帶著一股子清涼,不著人間煙火氣息,戲子先輕著嗓子淺吟低唱,隨後聲音隨曲調一起激昂,滿城迴蕩!


    “淇水湯湯,有那過江兒龍王;


    江湖滄滄,誰道浮沉悲涼;


    北涼銀城風雪蒼,嗚唿劍塚人間藏;


    看春秋十國,雄踞天下烽火狼煙旺,屍裹沙場,隻剩北魏齊梁;


    滾刀兒江湖,點指生死酒劍賦詩狂,兒女情長,千古不變斷腸;


    笑那佛道儒三教不過塵埃遺物;


    笑那古今雄主不過一抔黃土;


    笑那江湖來客命比蟻賤;


    笑那美人白發將軍遲暮;


    可曾見,天帝射麒蠡,明月出關峽,一葦渡淇江——


    可曾想,舉霞飛天界,滄海變桑田,一劍斬帝皇——


    嗚唿蒼涼,不見百年前詩卷劍氣——


    嗚唿荒涼,誰能醉臥沙場——


    嗚唿淒涼,都付與浮滄!”


    一曲終了,滿城寂靜。


    唯有那浮滄二字久久迴蕩,不肯停歇。


    萬盞燈火輕易不肯滅,隻等繞梁聲音徹底消散,確定沒有後續這才陸續熄掉。


    紅衣戲子低頭不語,膝上素琴錚錚迴蕩,城上城下,看客逐漸稀疏起來,置若罔聞般失了魂魄,行屍走肉一樣各自散去。


    盞茶功夫,人煙散盡。戲子尚未離開。


    隻等蕭易迴過神兒來,才發現這絕世美人兒低頭撫琴,沉默著以手掩麵,沉悶地咳嗽兩聲。


    “此曲何名?”蕭易嘴角扯了扯,實則猜到三分,不由開口問道。


    戲子置若罔聞,隻是在沉默中收琴,轉過身去不看紅木樓方向,隻待一陣清風從背後把紅色麵紗搶去,美人兒早已消失無影無蹤,才留下一句迴響。


    “浮滄。”


    老段眯著眼睛若有所思,隻看到蕭易伸手抓住飄來的紅色紗巾,歎了一聲。


    “好一個浮滄歌。”


    方才一曲,幾乎道出人間百態,古今萬象,蕭易怔怔看著手上的紅紗,居然有一抹血跡染過,隻道那位驚豔美人還是個病秧子?


    笑了笑,安道,“老段,明日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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