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車到下車的二十分鍾裏,我一直在思考怎麽找到空雲道長,可我畢竟對浴場那邊的情況完全不熟悉,想來想去也沒多少頭緒。


    算了,有些事就是這樣,你越是不斷地想,越是容易心力交瘁,還不如隨他去,最起碼樂得輕鬆。


    不管這一次能不能找到空雲道長,能看一看中秋時節的海岸,對我來說也算是一種心理上的治愈。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零七年那會,海水浴場的周邊設施還不太完善,停車場沒建起來,沿海的公路也有大段處於未完工的階段,出租車應該是停在了離浴場不到兩公裏的一個賓館門前,剩下的兩公裏路,我是徒步走完的。


    因為身子還有點虛,隻套著兩件單褂的我也感受到了海風中夾帶的冷氣,不由地裹進了衣領。


    雖說浴場的周邊建設不算齊全,但這似乎並不影響一些年輕人的興致,我快走到沙灘上的時候,就看到十幾個年輕人站在海岸上放風箏,看著那慢慢在空中飄蕩的彩色,我的唿吸也跟著慢了下來。


    現在才剛過八點,加上這天又不是休息日,這些人竟然趕海似地跑到浴場來放風箏,也真是夠閑的。


    “你老是這樣想事情,就算再過十年,也沒辦法融入咱們這個行當。”


    就在這時候,我身後傳來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迴頭去看,就見一個保安打扮的老頭子正背著手,慢慢朝我這邊走過來。


    他的樣子看起來非常怪異,明明穿著一身現代人的衣服,可花白的胡子卻一直垂到了胸口下方,加上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來自於各個朝代的清香,簡直就是一尊有著現代包裝的老古董。


    我看著他的時候,他縮了縮脖子,咧嘴一笑:“嘿嘿。”


    那動作、那神態,真是猥瑣到了一定境界,我發誓自己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這麽猥瑣的人。


    可當他離我稍微近一些之後,我心中的那份鄙夷頃刻間就被打散了。


    我感應到了他身上的那股中正陽氣,不對,不隻是陽氣,這個人從頭到腳,到處都散發著一股極其精純的念力。


    他沒有刻意地凝練念力,這些念力都是在長年打熬中慢慢沉積在他身上的。


    之前之所以沒有感應到他身上的炁場和念力,完全是因為他的念力幾乎和渤海中蘊藏的靈韻一樣幹淨,以至於他從後麵接近我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一陣逆海吹拂過來的海風,還有那股陽氣,中正而平和,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我立刻得知了來人的身份,趕緊抱拳行禮:“前輩。”


    他頓時笑了:“現在知道叫我前輩了,剛才不還覺得我邋遢麽?”


    我剛才也沒覺得你邋遢呀,我隻是覺得你猥瑣。


    不行,這老頭有讀心的能力,我不能在想這些東西了。


    可不知道為什麽,越是知道不能胡思亂想,我的腦袋就越容易往不該想的地方轉,無奈之下,我隻能偷偷將視線從空雲道長身上挪開,藉此來轉移注意力。


    空雲道長來到我跟前,從身後拿出了一本很厚的書:“給你的。”


    我接過那本書,也不好當著空雲道長的麵打開看,隻是道一聲謝。


    空雲道長依舊笑著:“這本六十四卦,算是我多年來積攢的一份心得,你有時間可以研究一下。”


    話外之音似乎是催我打開書本看一看。


    我也沒囉嗦,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書。


    這是一本線裝的老書……於其叫它“書”,不如說是一本跨越了二十多個年頭的“筆記”,上麵的內容都是用毛筆寫就的,開篇第一頁就是六十四卦中的乾卦,隻不過和大部分講述六十四卦的作品不同,上麵沒有將卦辭和爻辭羅列出來,而是寫了很多施術的手法,包括指印、口訣、符印、陣法,用不同的方法,可以施展出同一種完全相同的術法。


    而這道術法的名字隻有一個字:乾。


    我剛翻了兩頁就明白了,這根本就是一本術法綜籍,裏麵至少有六十四道術法,每一道術法的名字,都和六十四卦的卦名相同。


    空雲道長在一旁對我說:“我向仉侗詢問了一下你這一年多學的東西,竟發現仉俊交給你的那些術法竟然沒有一道能從幽冥通寶上借力,你學了用處也不大。這套六十四卦雖然隻是我這些年研究出來的小玩意兒,但好在威力還湊合,更重要的是,這些術法都脫自無形,可以從任何一種法器上借力。你學的時候,要從乾、坤兩卦學起,至於剩下的六十二卦嘛,學習的順序倒是沒什麽講究,但一定要在九年之內學全。”


    說話的時候,空雲道長的語氣十分隨和,一點都不給人生分的感覺。我雖然是第一次見他,可聽著他的聲音,卻覺得自己好像和他相識了好多年似的。


    說真的,在見到空雲道長之前,我心裏其實還有點緊張,現在卻完全放鬆下來了。


    我衝著空雲道長笑了笑,嘴上說著:“這怎麽好意思呢,無功不受祿啊。”


    他先是白我一眼,隨即又皺緊了眉頭:“你幹嘛要刻意地壓著自己?”


    乍一聽這話,我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包有用來的時候,也反複說過同樣的話,可我以為,自己在墓穴裏走了這麽一圈以後,心態已經完全鬆弛下來了,沒想到初見空雲道長,卻又一次聽到了這句話。


    我在腦子裏稍微整理了一下措辭,才對空雲道長說:“難道我不應該是現在的樣子嗎?”


    空雲道長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你現在不是張若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不知道是空雲道長的話太高深,還是我的腦子還沒從虛弱中恢複過來,竟完全無法理解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我記得在墓穴裏的時候,吳林好像也說過一句類似的話,當時他說:“我正在漸漸失去自我,而你活了這麽大,卻一直沒有找到自我。”


    可他憑什麽這麽說,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空雲道長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輕輕歎了口氣,又抬起一隻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看來你的事比我預想中還麻煩,那個仉侗也是,隻幫你調理出了一副好身板,卻完全沒改變你的心性。”


    說完,他又轉過身,望著海岸的方向問我:“看見海了嗎?”


    我點頭:“看見了。”


    空雲道長轉過臉來看著我,隨後又皺起了眉:“你看見的水,不是海。唉,算了,跟著我在這沙子地上走一遭吧。”


    一邊說著,他就將手背在身後,朝著海岸西側走了過去,我跟在他身後,還聽到他小聲嘀咕一句:“這孩子,眼裏就隻有沙子。”


    這話又是如何說起?什麽叫我的眼裏隻有沙子?


    我越發沒辦法理解空雲道長話裏的含義了,但也沒有多問,因為我覺得他現在好像在生悶氣,誰知道我突然發問的話,他會不會像二爺那樣突然爆發。


    空雲道長避開了人群,一直朝著最空曠的地方走,當時海水浴場的東邊已經有了不少店麵,可西麵卻更像一片沒有人煙的荒地,就連放風箏的人都不願意朝那個方向走。


    我隨著空雲道長走了很遠,直到海風蓋住了我們的腳步聲,我突然在沉寂的荒蕪中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平靜。


    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周圍充斥著安靜的陽光和平和的風,視線的盡頭是海,腳下是細致而略顯潮濕的黃沙。


    過去我總是很討厭在這種過於空曠的地方久待,可今天我站在站立,安靜之餘,也感覺到了一種別樣的鬆弛。


    空雲道長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衝我一笑:“這就對了。”


    我看著他的臉,看著他下巴上的胡須、架在眼睛上方的眉毛,也慢慢露出了一抹笑容。


    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笑,隻是覺得如果不在這時候給對方一個笑臉,縈繞在身邊的安靜就會毫無征兆地消失。


    空雲道長抱起雙手,一直衝著我微笑。


    但在幾分鍾以後,他收起微笑,說了句:“這就是你的缺陷。”


    也就在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安靜的感覺完全消失了,空曠無比的西沙灘立即給我一種沒有著落的感覺。


    我不由地皺了皺眉頭,抬起手鬆一鬆領口。


    空雲道長朝我揚了揚下巴:“你喜歡穿唐裝嗎?”


    我搖頭:“不太喜歡,其實我挺喜歡道袍的,可仉家人不穿那種衣服。”


    空雲道長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我也不太願意穿這玩意兒,但這是工裝,不穿又不行。”


    我不由地驚訝道:“您真是這兒的保安?”


    空雲道長衝我眨了眨眼睛:“那還能有假?反正我還要在渤海灣待一陣子,閑著也是閑著,就委托仉侗幫我找了這麽一份工作。”


    我心說您在仉家歇著不好麽,非要跑到這來受罪?


    空雲道長看穿了我的心思,說道:“我在山裏待得太久了,到這裏來巡灘,順便也能見見各式各樣的人。你看那些放風箏的人,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故事,我站在這裏,品味他們的人生,也算是一種修行。嗬嗬,紅塵煉心嘛,我雖已不入紅塵,但這心,還是要煉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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