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九年五月二十四日,帝都鳳華,皇宮。


    天邊的輕雲浮動,攏了無盡的金光來描摹其肆意的輪廓。


    玉華廊邊是一方偌大的蓮池,娟娟池水因輕舟停泊劃出綺麗水紋,交頸鴛鴦水中嬉戲,恩愛不疑,羨煞神仙眷。


    紅蓮妖嬈欲燃,青蓮纖塵不染,交錯綻放,和風送香。


    清澈的池水幾乎能將水鳥光滑亮麗的每一根羽毛倒映的清晰可見。


    此時為巳時,皇帝已下朝,正與刑部尚書雲蒼闌朝玉華廊的方向而來。


    此前,雲蒼闌曾告知安永琰,整個皇宮清掃範圍最大之處便是玉華廊,正因如此,許多萬欲司的罪奴都十分憎恨被分至玉華廊做工。


    而萬欲司的張掌事恰巧暗中知曉了這些罪奴的心理,於是,每當萬欲司中有罪奴犯下過錯時,除了拳打腳踢的肉體酷刑,張掌事還會將其單獨派到玉華廊做工。


    於是,便讓安永琰裝作在萬欲司中犯下大錯,如此一來便會惱了張掌事,但張掌事決計不會將事情鬧大引火燒身,所以定會事先將事情壓下來,而後將所有的怒氣撒在安永琰的身上,這樣讓他獨自到玉華廊苦幹。


    這時,雲蒼闌便找機會將皇帝引致玉華廊,讓他與安永琰相見。


    此間正逢夏日漸臨,玉華廊旁的千蓮池是整座皇宮蓮花盛放最耀眼奪目之處,雲蒼闌假意向皇帝提議來此賞花,希望皇上在日理萬機的同時也保重龍體,愉悅身心。


    皇帝自是欣然同意,於是便與雲蒼闌同行至此。


    安永琰執了灰色的布巾,跪趴在玉華廊的一處階梯之上,俯身埋頭苦幹,雙手通紅,衣衫破損的厲害,蓬頭垢麵,實在是不得不引人注意。


    雲蒼闌跟在皇帝身邊,在皇帝身後自是兩列宮婢與太監,侍衛佩刀分列兩旁,時時刻刻保護皇帝的安全。


    “皇上,今日的玉華廊怎麽隻見這一個罪奴清掃?”雲蒼闌故作鎮定,向四周環視了一圈。


    果然,皇帝聞言也朝四下瞥了一眼,的確沒再發現其他罪奴,“走,過去瞧瞧。”


    “是。”雲蒼闌見皇帝發話,趕忙提步跟了上去,心下卻已暗自得意起來。


    皇帝不緩不急地朝著安永琰走去,在他眼前停下了步子,安永琰順著那雙紫金盤龍履向上望去,隻見一身姿偉岸,襲明黃雲龍紋服,外罩紗袍,頭戴旒冕之人負手立於他的麵前。


    他趕忙俯身跪拜,將身子躬至最低限度,“參見皇上!”他神色中的驚慌都被皇帝看在眼裏。


    “嗯。”皇帝將目光眺望至千蓮池上,漫不經心地問了句,“怎麽就你一人在此清掃玉華廊?”


    “迴皇上,罪奴昨夜犯了過錯,張掌事為了懲罰罪奴便讓罪奴一人到此清掃玉華廊。”他話說的斷斷續續,抽噎著,逼紅了眼眶。


    皇帝似是被他這反應惹的十分不快,居高臨下地掃過他襤褸的衣衫,卻不想,竟在他半挽的衣袖後看見了一塊紅雲樣的胎記!


    皇帝幾近瘋狂地衝上去抓起他的手臂,那片紅雲也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中。


    皇帝是認得這片紅雲的,是不論過去多少年都不可能會忘記這片紅雲的。


    皇帝在那一瞬變得焦躁而癲狂,不住地去摩挲安永琰手臂上那片紅雲樣的胎記,是真正生在血肉裏的!是真的,是真的!


    那一刻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位九五之尊,一位高高在上的天子,他如同一個孩子般,隻懂得欣喜。


    安永琰驚恐地看著皇帝額上暴脹突起的青筋,直直地望著他眼底撕裂的血絲,那一刻他不禁在想這個皇帝,自己血緣上的父親,夜晚入夢之時,他是否真的想要尋覓自己,找迴自己。


    “這紅雲是如何來的?”皇帝心中甚至不敢就這般輕易確信,即便他早已抑製不住那洶湧澎湃的喜悅之情。


    “迴皇上,罪奴自記事起身上便有這片紅雲,想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印記。”安永琰似是皇帝被的狂喜驚嚇得不輕,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你叫什麽名字?叫什麽名字?快迴答朕!”此時的皇帝,已被狂喜的浪潮席卷淹沒,他最迫切地希望便是聽見那個他心中想要得到的答案,他這十五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著的答案。


    “罪奴,安永琰。”安永琰唇瓣輕啟,緩緩吐出三個字來。


    那一刹那,天地歸寂,山河靜謐,


    皇帝半蹲在他麵前,雙眼蒙上一層水霧,驟然模糊不清,他本看不清,但卻真切的看見他的孩子近在咫尺之間。


    “皇上!”就連雲蒼闌也免不了滿麵訝異,不由得驚唿一聲。


    皇帝顫著雙手將安永琰托扶了起來,“來,你跟朕迴去,跟朕迴去。”


    安永琰頷首搖頭,露出此事萬萬不可的神情,“皇上九五之尊,罪奴不過是個下賤的奴才,怎麽敢與皇上同行。”


    “這是朕的命令!朕讓你跟朕迴去!”他忍不住向安永琰施令,他怕的是這一切隻是一場幻夢,他怕的是他眨眼間的功夫這個孩子都會不見。


    安永琰在心中冷笑。


    迴去......還能迴哪裏呢?這條路他走了十五年才抵達,但這帶著恨意活過來的十五年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煎熬著他,即便他找到了來時的地方又能怎樣?他早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孩童了。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紅公公,命人傳慎王入宮,再吩咐司衣閣,照著慎王的尺寸大小送兩件皇子常服至養心殿內。”他看著安永琰破舊不堪的衣衫,上麵甚至沾滿了汙水灰塵留下的痕跡,“走,孩子。”


    他拉住安永琰的胳膊,如同找迴了遺失的珍寶,小心翼翼。


    “是。”紅公公得了指令,知曉此時的重要性非同小可,執行起來還需雷厲風行方可。


    “雲卿,你先退下。”


    “臣......遵旨。”雲蒼闌行禮告退,同時不忘了在心中冷笑一聲。


    安永琰兢兢戰戰地跟在皇帝身後,說什麽也不願逾矩。


    這道路好似變得格外漫長,行了許久也未曾到頭。


    安永琰內心不免暗自嘲諷這糊塗的皇帝,單單憑借著自己的片麵之辭和一塊紅雲圖案便認定了自己就是他失蹤多當年的皇子,真是可笑至極!


    難怪當年......當年會落得妻離子散的下場。


    這一路上,皇帝時不時地朝他投來關切而疼惜的眼神,他甚至來不及去想這麽多年以來,他這流落在外的皇子究竟承受了多少苦難,他隻一心一意地感念上蒼,竟能讓他在有生之年再見到這個孩子。


    終於,行至養心殿外。皇帝特意留下兩名宮婢,讓她們先行備齊用物,好為安永琰沐浴更衣。


    兩名帶刀侍衛把守在養心殿前,其餘宮婢太監雖然萬分好奇,也不得不一一退下。


    “來,跟朕進來。”皇帝甚至親自為他打開門扉,安永琰瑟縮著身軀,小心翼翼地踏進養心殿內,滿目緊張與懼意,“孩子,你無須害怕。”


    許是皇帝的輕言寬慰起了作用,安永琰漸漸放鬆下來,隻是他站在養心殿正中央,細細地看著四周的擺設,仍染有些無措。


    “皇上,皇子常服送至。”


    “進來。”皇帝令下,便見一太監捧了托盤入內,頷首垂眸,不敢隨意張望。托盤上麵正是件月白色的皇子常服,“放在此處,便退下吧。”


    “是。”太監擱置下托盤,便匆匆離去。


    待那太監走後,皇帝看向安永琰,輕聲道:“旻兒,先去沐浴更衣吧。”


    安永琰心中一動,不知為何,他對這個稱唿莫名地熟悉,卻又像是隔著一層薄紗,無法清晰。


    記憶裏,好像多年以前也有人曾這樣遠遠地,用輕柔溫和的嗓音喚他旻兒。


    但他也隻能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來,他不知道旻兒是誰,他叫安永琰。


    “朕......”皇帝見他神情有些呆滯,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如他交談,“去吧,孩子。”皇帝親自執起那套月白的常服遞至他的手中,安永琰緩緩伸出手去,接了過來,盯著那衣裳怔怔出神,指尖輕輕地在那上麵摩挲了片刻。


    呆愣了好一會兒,方才走至後殿一方浴池邊。


    那浴池以白玉砌成,下有地龍供以熱氣暖意,澄清的水麵上鋪灑著各色豔麗的奇花與藥草。


    他不言不語地褪去衣物,探出腳去踏入浴池內,那兩名宮婢奉了聖旨伺候他洗浴,細致地為他洗去身上的汙垢。


    宮婢的溫熱的指尖撫過他身後已經長進血肉中泛著粉白的疤痕,他的身子不禁一顫,那一道道傷痕都時刻提醒著他,他這些年所受的苦難,那些傷痕有多深刻,他對這個皇帝,對他的皇兄,就有多恨。


    沐浴完畢後,他獨自留在後殿之中。


    用手展開那件擱置在一旁的衣裳,精美華麗。


    但他卻扯出一個不屑的冷笑,冰凍三尺,他恨不得立即將這錦服撕裂成碎片!


    十五年的恨意,豈是兩三句關懷與華貴的補償就能夠磨滅的!他恨了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他失蹤的時候,他走丟的時候,他的父皇,他的皇兄在哪裏!


    既然他們從那一刻就已經拋棄了自己,那麽他就永遠不會再迴到他們身邊!


    他平複心緒,緩緩闔上雙目,穿上那件月白色的皇子常服。


    這時,宮婢又前來為他以獸型銀冠束好發髻,這才引著他迴到前殿。


    他穿過隔斷的鎏金屏風,才至前殿,看見秦羽涅推門而入。


    這是他十五年後第一次,正式與他相見。


    秦羽涅看到了他,將目光鎖在他的身上。隻見他襲了月白雲紋常服,銀冠束發,麵容俊秀,眉眼卻出奇的明媚耀眼,有些消瘦單薄的身形使得他顯出幾分病態,一雙明眸水光瀲灩,但此時此刻顯得頗為小心翼翼。


    按照秦羽涅的身形穿戴的衣裳,在他的身上顯得有些寬大。


    “昀兒,你來了。”皇帝朝秦羽涅投去目光,眼含深意。


    “父皇。”秦羽涅得知父皇傳他進宮時,本以為會是與他商議如何根治博義水患一事。


    雖然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但卻並未多想。


    隻是現在,當他見到這個自稱是“安永琰”的人時,他是真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更沒想到竟會這麽快又見到此人,且還是在養心殿內,與自己的父皇一同麵對他。


    “昀兒,你知道父皇找到誰了嗎?”皇帝滿麵欣喜地看著秦羽涅,“你看看他是誰。”


    秦羽涅從皇帝的語調中聽出了幾分顫意,看著他溫熱的眼眶,他知曉此時他尚且不能平複心緒,他隻一心認為這便是他失散多年的孩子。


    但自己不同。


    昨日他派出去調查此人身份的消息就已經傳達給他,雖然隻查到此人在萬欲司中頂替了一名罪臣兒子,身份造假,但這已經足以讓自己對他心生懷疑。


    他現在不敢斷言此人究竟是誰,若真是七皇弟,那麽他又為何要用這樣的方式進宮?為的又隻是與親人相認嗎?


    他裝出一副不認得他們的模樣來,又有何意圖?


    不待秦羽涅迴話,“是旻兒啊,是旻兒。”皇帝已哽咽著念出安永琰的小字。


    但秦羽涅隻是靜靜地看著安永琰,無所動作,更讓人分辨不出的是此時他的眼睛裏潛藏了怎樣的情緒。


    “昀兒,他的手臂上有和旻兒一模一樣的紅雲。”皇帝有些踉蹌地走至安永琰跟前,輕輕地挽起他的一截衣袖。


    秦羽涅的目光便也跟著落在他那隻有紅雲圖案的左臂之上,劍眉一挑,眼無波瀾。


    “絕不會錯!”皇帝篤定地說到,似是對此深信不疑。而在秦羽涅看來那不過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讓這個父親過於忘乎所以,他甚至忘了去思考所存在的一切疑點。


    純粹被天降的喜悅蒙蔽了雙眼。


    “孩子,朕要告訴你,雖然你可能已不記得你的曾經,但你是朕的親生兒子,是這南朝的皇七子,安永琰。”皇帝老淚縱橫,“這是你的皇兄,秦羽涅。”


    他知道三言兩語一時是無法將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訴說清楚的,但他隻是想告訴他,從今日起,他不必再受那人間的千難萬險,他是有父親有兄弟的人。


    秦羽涅站在一旁靜觀這一切,他也想要像父皇一樣,毫無顧忌地相信眼前的這個男子就是他失蹤多年的皇弟。


    可是,他不能。


    他總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大對勁,這個人給他的感覺的確與永琰十分相似,但正是因為這份相似,讓他心驚。


    他太過熟悉安永琰的眼睛,熟悉到隻用看著他的眼睛,便能知曉他究竟是不是安永琰。


    即便時隔多年,那雙眼睛已褪去了稚氣與童真,參雜了紅塵紛擾,但那雙眼睛看他的神情,是不會變的。


    他真正所害怕和擔心的是從這個男子的眼睛裏看見那樣的神情。


    如果這是安永琰,那麽他的身後就隱瞞了太多故事。


    他是他,卻不是當年的那個他。


    安永琰聽著皇帝的訴說,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他隨著皇帝手指的方向,看著那一身玄黑,眉目冷峻的人,眸子裏好似不自覺地多了幾分柔和之意。


    安永琰緩緩地邁開步子朝秦羽涅走去,在離他一尺的距離處停了下來。


    “殿下......皇兄?好熟悉......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安永琰不禁陷入深思,眼神迷蒙。


    “上次在萬欲司我們的確見過。”秦羽涅劍眉輕蹙,並未輕易被他所感染。


    安永琰望向他眼底深處,似是極力地在其中尋覓哪怕一絲鬆動。


    “皇兄?你是我的皇兄?”他試著輕聲喚他,唇瓣啟張,陌生又熟悉。


    秦羽涅冷眼看著他,卻避過他的眼睛,還來不及應對,安永琰已一把將他抱住。


    “皇兄......昀哥......”其實安永琰對兒時的事情大多早已記不真切了。


    除了那件讓他恨之入骨的事以外,他唯一還記得的便是他記憶裏一直所喚的那個昀哥。他記不清幼時的秦羽涅長什麽模樣了,但他一直都記得那雙眼睛,十五年來無論他多麽痛恨他們,他都一直記得他的眼睛。


    一如天神鍛造的黑曜石,灼灼生輝。


    也正是這雙眼睛,讓他每每在水深火熱的試煉營中一心求死的時候,將他從深淵拉扯迴來;也正是這雙眼睛,讓他的恨意與日俱增,他痛恨自己的軟弱無能,哪怕這雙眼睛的主人拋下他,他也無法忘記。


    他不想看見這雙眼睛,卻日日夜夜盼望著再看到這雙眼睛。


    “昀哥,你是昀哥對嗎?”安永琰不住地詢問。


    昀哥......秦羽涅周身大怔,他僵著身子,不能動彈。


    昀哥,這是永琰幼時,私下對他的稱唿,這是別人不可能知道的。


    他低垂眼眸去看他的眼睛,無盡的柔意與純粹的依賴,安永琰胸腔中的跳動似乎要與他連為一體,血脈相融。


    那一刻,他真的覺得,他的七皇弟迴來了。


    他抬起手來,緩慢地輕輕環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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