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九年五月二十二,帝都鳳華,蘇府。


    東風著意,翠竹搖曳,蓮綻荷塘,荷香隨風乘渡至幽幽小徑,竹露帶水散入清淺天穹。蘇子亭一派含煙帶雨的雅靜之氣,蘇辰砂玉冠束發,素袍在身,手裏捧了飼料倚在荷塘邊,喂食那池中的歡悅嬉耍的鯉魚。


    今日的天,是蒼青色的,猶如蒙了層層水霧,繚繞朦朧,看不透徹。


    昨日秦羽涅離去時曾說今日會再來蘇府,蘇辰砂便起了個早,又不願打攪他人安眠,便獨自來這蘇子亭外閑庭信步,乏了便倚坐廊下,看那池中錦鯉悠然自在地撥動清清水波。


    坐在此處,抬首間便能看見佇立在不遠處的小樓,蘇辰砂時而會盯著小樓出神,收迴思緒又暗笑自己近日來怎麽越發癡傻了。


    “公子,慎王殿下來了。”他不知花容是何時來的,聽她如此說,他便即刻斂衣起身。


    “請殿下至書房等我,我這就過去。”


    “是。”花容先行前去傳話,蘇辰砂走在後麵,穿過竹林小徑,很快便來到書房外。


    秦羽涅恰好自前院而來,花容見蘇辰砂已至便行禮退下。


    “走吧,進屋說。”蘇辰砂先行推門而入,秦羽涅緊隨其後進了屋子。


    進屋後,他隨後掩上門扉,還未坐定,便聽得蘇辰砂說:“起的尚早,還未來得及煮泡茶水,你便將就了吧。”


    “我本也不愛喝茶。”秦羽涅坐在案幾的另一方,與蘇辰砂正好相對,“阿梨她還未起?”


    蘇辰砂輕輕點頭,“天色尚早,她昨夜本就睡下的遲,沒道理讓人家起早貪黑,你說呢殿下?”


    秦羽涅心中蘇辰砂有意調侃,也不與他計較,“好了,是我思慮不周。”


    蘇辰砂聞言淺笑,“說說此次博義一事吧。”言歸正傳。


    “好。”秦羽涅頓了頓,思考該從何處開始講起,“此次去博義之間有一晚你我曾就此次災情有過猜測,自那時起我便懷疑事情的起因不會如此簡單,總感到有人試圖瞞天過海,蒙蔽我們的雙眼,那層網織得還算細密,纏繞在眼前。直至我到了博義城中與那博義刺史有所交談後,我對此事就更加疑惑不解。”


    “你們當時都說了什麽?”聽至此處,蘇辰砂不禁蹙眉凝神。


    “那刺史錢宴甚是條理清晰地向我敘述了此次災禍加重的原因,他道是一切都是因一名大乘寺僧人傳言伏龍山中有玄天令開始,他知曉此事後便派官兵前去查探。”秦羽涅迴憶起當日錢宴的眼神,竟無飄忽不定,想是不知已為這編造的謊言準備了多久,“但他卻未曾料到,伏龍山中的一處匪寨竟搶先他們,早已挖山掘土,將山中翻了個遍,致使山體滑坡塌陷。”


    “那錢宴定有隱瞞。”蘇辰砂一語中的。


    “沒錯,匪寨一夥確實挖山掘土,但幹此事的不僅僅隻有他們,還有錢宴派去的官兵。”秦羽涅冷哼一聲,“其實他早先便聽聞了玄天令的傳言,為了有所契機能夠放心大膽的在山中尋覓,便在大乘寺中安插了他的人,假裝成大乘寺的僧人,散布謠言,引得那匪寨等人的覬覦後,明麵上打著鎮壓的旗號,實際上私底下與他們沆瀣一氣,皆想得那玄天令。”


    “如此一來,若是尋到玄天令,他便據為己有,屆時隻需殺了那匪寨眾人,編造成鎮壓一說;若是沒有尋到玄天令,在朝廷派人去賑災之時也隻需將那夥人供出來,扣押入獄,便能交差,不損分毫。”蘇辰砂接著秦羽涅的話往下說。


    “是啊,那錢宴居心不良,又有人在背後為他撐腰,他自是肆意妄為。”秦羽涅不禁怒不可遏,“我在他家中發現他平日生活奢靡,吃穿用度都是上乘之物,在百姓遭受天災,溫飽不可解決之時,他竟還有興致來討好我,我委實難以相信他是個好官。”


    蘇辰砂示意他繼續說下去,秦羽涅便將後來至大乘寺的事敘述與他聽。


    “那麽空音大師因閉關事先並不知那安插進寺中之人不是他佛門弟子?”他頓了頓,“事後可有找出那人?”


    “找到他時他已慘死。”秦羽涅抬起頭來正巧對上蘇辰砂的眸子,似早已料到,“後來我趕至地心寨一探究竟,在路途中察覺四周設有埋伏,便假意中招,卻不想設伏之人正是地心寨的匪賊,我便隨他們迴了地心寨。”


    “那後來呢?”


    “後來竟碰上了九幽聖教的花教王蘭望,她被派來刺殺我,在她來地心寨之前,她先去殺了錢宴和他府中一幹人等,想是錢宴背後的主使覺得他不再有所作用,需得清理幹淨。”九幽聖教的手段和心腸,向來歹毒狠辣,毫無情義可言。


    “你可有受傷?”蘇辰砂關心的,總是關乎他這好兄弟安危之事。


    “受了點皮外傷,已經好了。”秦羽涅隱去了那匕首上有毒之事,況且本也已經解了,也無需再端出細講,“不用擔心。”


    蘇辰砂將信將疑地點點頭,照理來說,秦羽涅可謂是武功蓋世,世間少有敵手,怎會輕易被那花教王所傷?那花教王又是用毒高手,當真沒有對秦羽涅暗下毒手?


    秦羽涅見他又垂目思慮,便知他對自己所言半信半疑,但他也不挑破,隻將話接著方才說了下去,“地心寨的那夥匪賊倒還有悔改之心,向我們投降,我便將他們都帶迴鳳華,請父皇從輕發落。迴到博義城中,蘇越他們前來說是找到了能夠證明錢宴與朝廷命官勾結的證人,我們便去尋了他們來,果真不出我們所料,此事與雲蒼闌和歐陽鶴之有關。”


    “隻是我聽聞昨日在議和殿中,雲蒼闌為撇清幹係,竟硬是扭曲事實,將所有的罪行都推到歐陽鶴之身上?”


    “沒錯。”秦羽涅點頭,他也不曾想到雲蒼闌會走這一步棋,“因為所有的證據皆是直接指向歐陽鶴之,並未提及他雲蒼闌半字,父皇也猶疑不決。雲蒼闌在關鍵時刻,自認包庇歐陽鶴之之罪,請求父皇開恩,並說受歐陽鶴之威脅。”


    “他這隻老狐狸!”蘇辰砂的手猛地拍在案幾上,“早該想到,他這個人什麽事做不出來!”


    “是我大意了。”秦羽涅現下思及,懊悔不已,“低估了他。”


    蘇辰砂沉下思緒,望向秦羽涅,“他不會一直如此好運。”


    秦羽涅相信,終有一日,雲蒼闌的罪行會被揭露,撕開包裹在他身外的那層皮囊,便能看見裏麵的真相,哪怕血肉模糊,但必須一試。


    “咚咚咚......”屋外傳來一陣敲門聲,“公子。”聽聲音,是蘇越。


    “進來。”蘇辰砂喚他進屋,隻見他神色嚴肅,匆匆而來。


    “殿下也在。”他行了禮,“公子,我和銀決得到消息,阿梨的師傅就在雲蒼闌府中。”


    蘇辰砂聽後大喜,“是魏抒發現的?”


    “是,魏抒他給尚書府送了這幾個月的菜,終於讓他發現了阿梨師傅的所在。”蘇越將此事緩緩道來,“昨日午時他昨日去尚書府送菜,正巧雲蒼闌被傳喚進宮,他假借肚子疼,讓尚書府的家丁與他方便一下,他便在府中四處查探了一番,不想真就讓他發現阿梨的師傅被囚在尚書府的書房後的一處小屋之中。”


    “他可有道明來意?”蘇辰砂問到。


    “他擔心打草驚蛇,並未久留,隻告訴他阿梨現下安好,讓他尚且放心。”


    蘇辰砂點點頭,也認同魏抒的做法,“夜裏讓魏抒來府中一趟。”


    “是。”他應下後又想起迴穹玄之事,便轉向秦羽涅,“殿下,我們何時啟程迴穹玄?”


    “你先行迴去,那莊中隻留清然和千靨,我不放心,銀決便留下保護阿梨和辰砂吧。”思及刀鸑鷟,“阿梨,先在辰砂府中修養幾日,待我事情辦妥我自己帶她迴去。”


    “是,那我蘇越便先退下了。”


    “我一直在想,他們囚禁阿梨的師傅,究竟用意何在?”蘇越離去後,蘇辰砂不禁思及這一他一直以來存疑的問題。


    秦羽涅眸色一沉,“對於九幽聖教而言阿梨的利用價值或許是她與玄天令有莫大的關係。如今阿梨逃了出來,她師傅卻還無法脫身,我想並不是他無法脫身,而是不能。”他稍作停頓,“九幽聖教定是用阿梨的生命安全來威脅她師傅,幫其達成某一目的,但究竟是什麽現下不得而知。”


    “雲蒼闌因玄天令與九幽聖教牽扯上關係,那麽必定也會與綺蘭牽扯上關係,如此一來我便更加確信他與十五年前那件事有莫大的聯係。”蘇辰砂眉頭深鎖,神色沉鬱,“世人皆想得到玄天令,無非是妄圖一統天下,而九幽聖教此心更是昭然若揭,雲蒼闌不過是他們的一枚棋子。如你所言,隻是他們下的這第一步棋究竟與阿梨的師傅有何關係?我們還想不透徹。”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想,九幽聖教在朝中出了雲蒼闌是否還有其他勢力?單憑雲蒼闌他們的圖謀不可能一直順利的進行下去,那麽如此一來必定需要更加堅固壁壘,這壁壘從何而來?”


    “你是想說他們意圖將阿梨的師傅挪為己用?若果真如此,那麽阿梨的師傅必定是朝中重臣,會是誰?”蘇辰砂不禁搖了搖頭。


    “不,我總覺得事情不會如此簡單。”秦羽涅忽而想起一環,“阿梨可曾說過她是如何從雲蒼闌府中逃出的?”


    蘇辰砂聞言一怔,刀鸑鷟確實沒有向自己提及過此事。


    “你曾說當時她身中噬魂釘之毒,見到你時已暈厥過去,不省人事,那麽她是如何從把守森嚴的尚書府中逃出?”秦羽涅不願意朝著最壞的方向去思索這一問題的答案,因為他與蘇辰砂一樣,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以來,都對刀鸑鷟的品行為人有所了解。但若是弄清了她如何逃出,或許會有更多的線索去接近當前困擾著他們的難題。


    “我會試著去詢問她此事。”蘇辰砂眼睫輕顫,“但我相信她。”


    秦羽涅鄭重地點頭,“對了,關於七皇弟的事情。”


    “你曾說你有了關於他的消息?是怎麽一迴事?”蘇辰砂內心也覺難以置信,他尋了十五年,原以為此世都無法再與之想見的人,竟然突然之間有了消息。


    “那日烏落珠與烏落瑤在萬欲司中鬧事,父皇派我前去查看,在那裏,我見到一個罪奴。”說至此處,秦羽涅的聲音有些發顫,“他的手臂上與七皇弟一模一樣的紅雲胎記。”


    蘇辰砂一驚,繼而聽他道:“我上前詢問他的來曆,他說他名喚安永琰!”


    “什麽!”蘇辰砂驚唿,但隨即又沉下心來,靜思片刻,覺得此事太過蹊蹺。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那也正是我所懷疑的。”秦羽涅平複心緒,緩緩開口,“他雖如此說,但卻全然不記得我了,我心中雖有期盼與驚喜,但轉念一想是否太過巧合?綺蘭國才滅亡,烏落珠與烏落瑤剛入萬欲司,萬欲司便多出一個“七皇弟”,要知道不論是身份亦或是身上的胎記皆是可以作假的,況且我與他失散之時,他還隻是個孩童,如今即便是真的他站在我麵前,我也不可能認出他來。”


    “沒錯,那麽可有派人前去調查?”


    “我讓萬欲司的張掌事去徹查那人的身份,隻是如今他也未曾給我答複。”秦羽涅輕笑一聲,“宮中之人都是見風倒,我無權無勢,自是不會盡心照我意思去辦。後來又因博義水患之事前去賑災,此事便擱置了。”


    “還是盡快查清的好,若不是你我所想的那樣才是最好。”


    秦羽涅點點頭,“這兩日我便派人前去查清此人身份來曆。阿梨師傅的事情你打算怎麽處理?”


    “吩咐魏抒繼續扮作送菜的菜販子盯著尚書府,找機會向阿梨的師傅問清事情的概況,才可長遠的計劃。”蘇辰砂半眯著雙眸,眉眼不似平日裏那般溫潤,取而代之的是敏銳的利光。


    “如此的確最好,此事確需從長計議,周密計劃。”他揚起唇角,“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好了,不說這些了。”他話音才落,便聽得花容在外,說是泡好了茶水,蘇辰砂便讓她進來,“正好,說了這麽多話,想你也該口渴了。”


    “公子,這是用取了清晨蓮葉上的露珠烹煮的君山銀葉。”她擱置下手中的托盤,跪坐在案幾邊,為他們二人摻好茶水,分別放置到二人麵前,“慎王殿下。”


    “公子,看看花容的手藝可有進步?”她懷有小小的期待,隻盼著蘇辰砂能夠稱讚哪怕一句不錯。


    蘇辰砂的笑如同那天邊的輕雲,一旦被暖陽勾勒出色彩,便是璀璨奪目,他執了杯盞輕呷茶水,入口清新味醇,齒頰留香,“花容的烹茶的手藝果真是越來越好了,這茶清香沁人,迴味甘芳。”言罷,又倒上一杯。


    “花容笨拙,在公子麵前班門弄斧了。”花容頷首垂眸,雙頰染上薄薄的嫣紅,“慎王殿下與公子慢用,花容先告退了。”


    蘇辰砂點頭示意,她才退至門邊,不想從門外探出個腦袋,青絲飄揚,仔細一看竟是刀鸑鷟。


    “花容姐姐。”刀鸑鷟展顏一笑,喚了花容一聲。


    花容方才被嚇了一跳不說,再看來人是她,心中頗有不悅,隻勉強擠出個笑來,朝她點點頭,算是應了她那聲喚,便端著托盤退出門外。


    “公子,殿下......”她整理衣衫,這才邁入屋中,“我可有打擾你們?”


    秦羽涅見她神色愉悅,自己的心境也跟著變幻起來,“過來吧。”


    “阿梨,坐下嚐嚐這君山銀葉。”蘇辰砂說完才發現方才花容隻拿了兩個杯盞,一時間他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此時,秦羽涅輕輕地將他的茶水推至刀鸑鷟麵前,“喝吧,我沒動過。”


    刀鸑鷟看了看他,眼神輕柔和緩,又盯著那熱氣升騰的茶水好一陣出神,這才執了起來,飲了一口。


    “好喝。”她嫣然一笑,明媚逼人,秦羽涅與蘇辰砂都不約而同地悄然移開目光。


    “殿下,你很早便來了?”刀鸑鷟見他們二人神色有異,便出聲問到。


    “是,昨夜休息的可好?”秦羽涅偏過頭來,抬眼便與她相望。


    “我很好,阿七他也睡得很香,殿下一會兒看看他再走吧,不然他可又要惦記殿下了。”刀鸑鷟素手撐著自己的精巧的下巴,意態閑閑。


    “好,我答應你。”對待刀鸑鷟,他絕無一件事有半分的敷衍之意。


    “阿梨,有件事我想問你。”蘇辰砂看了看秦羽涅,見他微不可察的點點頭,便繼續道,“你還記得你從尚書府逃出來的那天嗎?”


    刀鸑鷟雖不明就裏,頗為疑惑,但也緩緩點頭,“我自然記得。”


    蘇辰砂頓了頓,“那可否告訴我,你是如何逃出來的?”


    她聞言後轉念一想,自己的確不曾告知公子自己如何從尚書府逃出,隻是公子為何今日會問起此事?


    蘇辰砂和秦羽涅見她出神,恐她心下胡亂猜測思索,“阿梨你別多想,我隻是為了多謝線索,好幫你找到你師傅。”他想她師傅的事情,待情況穩定,再與她說起才好。


    刀鸑鷟半垂著眼眸,泛藍的海水閃爍,“是尚書府的小姐雲若初放我出來的。”


    “什麽?”秦羽涅不竟覺著有些可笑,更疑惑不解,“你確定放你出來之人便是雲若初?”


    刀鸑鷟堅定地點頭,“不會錯的,她自報身份,還替我引開把守的侍衛......不過,她曾讓我應她一個要求,便是她若放我出府要帶上她一起走。”


    “竟有此事?”蘇辰砂也免不了訝異,“那為何見到你時,並無他人與你一道?”


    “我們跑出尚書府沒一會兒,便有人來抓我們......她被帶了迴去。”刀鸑鷟想到此事便覺心中煩悶。


    她一直想不透為何那些人會來的如此之快,若是雲若初出賣她,又為何要用這多此一舉的手段,放了她再抓她迴府,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原來如此。”蘇辰砂趕忙止住話題,“阿梨你放心,你師傅他不會有事的。”


    刀鸑鷟將自己從重重疊疊的鬱結之中翻將出來,眉間雖染憂愁,卻笑著說:“我相信公子。”


    窗欞之外,雲卷雲舒,靜室之中,三人對坐,人世間不免諸多煩惱苦悶,卻終究皆能找到其所源所宗,而他們又都相信,事在人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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