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九年五月二十,博義,刺史府。


    曾經曆了一場血腥殺戮的庭院,因刀鸑鷟他們到此夜宿似乎褪去了一絲駭人可怖之感,多出幾分人氣來。


    隻是今天這返程的日子,卻陰沉的有些過分。天邊薄雲漸聚,層層堆疊,無盡地翻湧入穹蒼不斷擴大開來的黑洞之中,似成群黑鴉齊齊催動羽翼妄圖顛覆著白晝,讓天地陷入永夜,向著城牆步步緊逼,來勢洶洶。


    不過好在老天體諒,並未落下大雨來。


    刀鸑鷟醒來時,秦羽涅正倚在床榻邊闔眼淺眠,背脊挺地筆直,全然沒有一絲休息時應有的模樣。


    桌上的燭火早已被夜裏躥如屋中的涼風吹熄了,空留下堆砌的蠟淚,不過於此時所麵對的處境而言,也算是一室靜好。


    她的目光從蠟淚移至秦羽涅的麵龐上,逡巡良久,看著他眉眼間倦意,不忍就此驚擾了他,便盡量讓自己起身的動作極盡輕柔,掀開錦被坐起身來的那一瞬,不曾想,秦羽涅早已醒了過來。


    “吵到你了?”她心中懊惱,略帶自責地問他,又匆匆地向窗外瞥了一眼,昏沉灰暗,讓她以為天還未明,“天色尚早,不如你再休息片刻吧。”


    秦羽涅一雙星眸啟張,墨色的瞳仁似無時無刻都噙著熠熠光華般,注視著他的眼睛,就好似能從中獲取使人堅定的力量般,讓人驚奇,“不了,你昨晚睡得可好?”


    刀鸑鷟隻好點點頭,“讓阿七再睡會兒,待一切打點好了,再喚他起來。”刀鸑鷟看著床榻上睡得安穩香甜的阿七,心頭一熱,淺淺一笑。


    “好,你先整理一番。”言罷,秦羽涅則退出房中,為刀鸑鷟與阿七兩人留出空間來。


    秦羽涅從屋中走出,看著陰沉灰暗的天色,心想須得加緊將一切都拾掇規整,盡快啟程。


    於是,他先一同與笛將軍將賑災收尾工作審查一番,又將一萬蒼玄軍集合整頓,命令京華將大牢中關押的百十來個地心寨匪賊押著刺史府前,等待大軍啟程。


    蘇越與銀決在那門客處找到了另外的書信證據,按照秦羽涅的意思,要將那門客與月濃姑娘一同帶迴鳳華。


    刀鸑鷟在秦羽涅走後,將一些隨身衣物和幹糧打包起來,這才叫醒還睡意朦朧的阿七,見那孩子朦朦朧朧地半睜著雙眼,情不自禁地揉了揉他柔軟的發絲。


    “阿七,我們要啟程離開這裏了,快起來。”


    阿七十分聽話,他很快便自己將衣衫穿好,不勞煩刀鸑鷟為他打理,乖乖地坐在床邊,輕輕地蕩著自己的雙腳,看著刀鸑鷟在屋裏屋外穿梭往來。


    想是經受了重創所以變得比一般孩子成熟懂事,所重新獲得的一切便比別人更加害怕失去,更加懂得珍惜。所以訊速地成長,不願拖累他人為自己操心。


    刀鸑鷟端著清水進屋時,恰巧看到這樣一副畫麵,阿七圓潤的鹿眼直勾勾地看著屋外透進光亮的地方,在自己踏進屋中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神似乎躍上一絲流彩,霎時更加明亮。


    他一躍離開床榻,飛快地向自己跑過來,“阿梨哥哥。”他竟也沒有忘記對自己的稱唿。


    “阿七,來洗臉。”刀鸑鷟執起手帕在清水中蕩滌,揉搓了一番,又將手帕挑起擰幹,阿七便伸過小臉讓刀鸑鷟幫他仔細擦拭,“好了,阿七生的真是清俊。”她笑意盈盈,不管何時何地,對著阿七總是無法將半分沉鬱的情緒壓迫在他的身上。


    阿七也笑嗬嗬地,對刀鸑鷟喜歡的不行。


    正當這時,秦羽涅將一起事宜已安排妥當,便迴到屋中,阿七喚他,他便笑著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刀鸑鷟順勢朝著他說了句:“洗漱吧。”


    秦羽涅身子輕顫,也未拖遝,便走至他們身旁,看著刀鸑鷟一雙白玉般的素手被清水淹沒浸潤,又執著幹淨的手帕遞給自己,他伸出手去接住。


    “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刀鸑鷟低下頭去,看著銅盆邊緣的水漬,接過秦羽涅遞來的手帕,放進水中,又倒了清水讓他漱口。


    阿七見他們有話要講便自己乖巧地走到一邊去玩耍。


    秦羽涅沒有答話,將水從口中吐出後,才說:“你可知這些事宜是何人對何人做的?”卻是答非所問。


    刀鸑鷟先是一愣,隨之雙頰染上緋色,她知道隻有夫妻之間才會這般親密,隻有妻子才會這般服侍自己的夫君,她好心好意,還落得秦羽涅一陣嘲笑,她抬起頭來橫了他一眼,不過她存心慪氣,藍眸華彩流轉,似嬌嗔般,別有風情。


    秦羽涅本是與她玩笑,想讓她展顏,卻不想惹惱了她,可心中卻愈發覺得她此番模樣好不可愛,上一次見好像已是在蘇府中她為了外出尋找辰砂被自己攔住的時候。


    “不知慎王殿下何時學了這般調笑他人的本事?”她故作惱怒,臉色沉了下來,絲毫不給秦羽涅半分麵子,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你生氣了?”他雖如此一問,但心中卻似已篤定了刀鸑鷟並未與他置氣般,胸有成竹。


    “若我說是,殿下打算如何?”刀鸑鷟卻有意要與他爭論到底。


    秦羽涅忽然一聲輕笑,惹得刀鸑鷟轉過來看他,隻見他薄唇便蕩漾開一抹淡笑,若有若無,竟有絲道不明說不清的意味,“那本王便網開一麵,不與你計較了。”


    “你!”刀鸑鷟被嗆得啞口無言,心中從未覺得秦羽涅如此清冷正直的一人竟有也這般無賴的一麵,她如此想著,居然忍不住笑出聲來,秦羽涅與她四目相視,兩人都爽朗地大笑起來,方才的玩笑幾化作虛無。


    “好了,收拾規整,我們要啟程了。”收了笑意,刀鸑鷟也鄭重地點點頭,秦羽涅便讓她帶好阿七,而自己則拿上打包好的包裹,三人一同從屋中離去。


    到了屋外,沿著長廊走至前庭,見笛將軍、蘇越、銀決與京華都在庭中等候,秦羽涅便快步走了上去。


    “參見殿下。”四人齊聲行禮。


    “免禮。大軍可已經整合完畢?”


    “迴殿下,已在府外待命。”


    “殿下,那些匪賊也由將士們親自押解,候在府外。”京華雖報告著匪賊一事,但目光卻落在了他身後所來之人的身上。


    “好,吩咐下去,即刻啟程。”秦羽涅此時卻並無心思去在意此事。


    “是!”


    秦羽涅一聲令下,笛琛便即刻朝外向蒼玄軍下達命令,蘇越與銀決也早早將馬車備好,牽著府門前。


    “我們走吧。”他朝著身邊的刀鸑鷟輕聲道,將阿七攏在他二人中央。


    刀鸑鷟牽著阿七來到府門前,蘇越一見她便說:“阿梨昨日休息的可好?”


    “我休息的很好越大哥。”刀鸑鷟淺淺一笑。


    銀決立在馬車旁,“公子,快上車吧。”說著借她一隻手掌使力跳上馬車,隻是刀鸑鷟忽覺腳下一軟,險些跌了,銀決大驚,急忙穩住她下墜的身子,“公子,可還好?”


    “沒事。”刀鸑鷟用力搖了搖自己的頭,方才還不覺,此時竟有些昏沉。


    “方才還說自己休息好了,看來是過於疲憊,快進車裏去再睡一覺。”蘇越也被她此舉嚇了一跳,趕忙讓她到馬車中休息。


    刀鸑鷟點點頭,掀起車簾,卻向著秦羽涅的方向看了一眼,隻見他已騎在雷霆背上,端端正正地看著自己,劍眉緊蹙,她即刻收迴目光,帶著阿七鑽進馬車。


    月濃因是姑娘,又不會騎馬,便與刀鸑鷟同坐車中,刀鸑鷟朝她頷首,月濃也點頭見禮。


    “好,啟程吧。”一聲令下,大軍啟程,浩浩蕩蕩地朝著帝都的方向駛去。


    秦羽涅行在最前,卻記掛著在馬車中的刀鸑鷟,想到她方才險些跌倒,不禁眉峰凝蹙,心中隱隱不安。


    蘇越與京華各在秦羽涅左右兩旁,看著秦羽涅滿麵心事,心中有各有計較。


    蘇越從不知他們生性冷靜的慎王殿下,統領江湖第一大派的掌門人,平日裏都是冷冽若寒霜般叫人敬而遠之,這短短幾日竟然如此情緒化,會因他人的喜悅而歡愉,因他人的苦痛而憂慮,心緒仿佛都被一個人牽動著,而那個人竟然是阿梨!


    得知了這一認識,他又不禁在心中替秦羽涅和蘇辰砂糾結起來,從往日的相處中來看,他總覺著公子和殿下都對阿梨照顧地無微不至,事無巨細,更是對她千般萬般的好,隻是他們二人可謂是比親兄弟還要親,若是愛上同一個人,這可如何是好啊?


    而這一切在京華眼中,卻隻落了個心生妒意,她在秦羽涅身邊已是許多年了,從不曾見過秦羽涅如此為一個人歡心、憂愁,那女子究竟憑什麽能夠得此厚愛......她心中如此一想,不禁倍感失落,秦羽涅此刻的神情就猶如一根刺細密地紮在她的心上,讓她痛的麻木不堪。


    大軍行進仍在繼續,若是無任何突發狀況,隻需六七日便能順利抵達鳳華。


    大軍就這般平穩地行了六天五夜,終於在第六日的夜裏,還是出了大事。


    那夜朗月星懸,清風揉碎在浩瀚的穹蒼之中,愈是平靜安寧,就愈讓秦羽涅感到心中難安,總覺著這皓月繁星之後藏著一場來勢洶洶的風暴。


    “殿下!”一聲驚唿劃破長空,自遠傳入秦羽涅的耳中,在寂靜的夜間顯得尤為驚詫刺耳,那聲音是正在駕馬的銀決發出的。


    秦羽涅頓時心下一緊,好似被人捏住了整顆心髒一般,難以喘息,他調轉馬頭,朝著馬車的方向疾馳而去。


    “殿下!公子他......他渾身發冷,疼的快暈厥過去了!”銀決此時如急火攻心,一時間語無倫次,連說這麽短短的一句話都帶著顫音。


    秦羽涅神色一凜,匆匆勒了韁繩,躍下馬去,徑直跳上馬車,鑽了進去,笛琛見勢,便命令大軍立即停下,原地待命。


    蘇越與京華也隨之趕到馬車旁,隻聽得馬車中一陣撞擊之音傳出,心中都惴惴不安起來。


    秦羽涅剛進馬車便看見刀鸑鷟蜷縮在車廂的地板上,極力地用纖細的手指扣住木板,阿七在一旁受了驚嚇紅著眼睛大聲哭泣,嘴中叫著阿梨哥哥,而月濃一邊護住阿七,一邊想要幫助刀鸑鷟卻也隻是手足無措。


    見了秦羽涅宛如見了救星一般,秦羽涅囑咐她抱住阿七,自己半蹲了身子去查看刀鸑鷟的情況,隻見刀鸑鷟衣衫淩亂,發絲飛散,額上密布著大小汗珠,沿著精致地麵頰滑落下來,將發絲胡亂地黏在上麵,遮住了雙眸。


    秦羽涅此刻心中猶如一團亂麻,隻能趕忙將她抱住,擁在自己的胸膛裏。她的身子好冷,縮在他懷裏不斷的打顫,他用修長有力的手指扣住她單薄的雙肩,臉緊緊地貼住她的額頭,低聲呢喃:“阿梨......阿梨,是我。”


    刀鸑鷟隻覺身子裏的那團烈火又在五髒六腑中躥燒,熱烈洶湧,疼痛難忍,而自己的手足卻又似凍在冰天雪地之間,毫無知覺。尋了暖源,便想要更暖一些,一個勁地往秦羽涅的懷裏靠去。


    秦羽涅見狀,一把抱起她坐在馬車座上。片刻不鬆手地擁住她,輕撫她的背脊,下巴貼在她柔嫩的麵頰上,也顧不得她的汗水打濕自己的臉龐。


    “阿梨別怕......”他忽然想到,刀鸑鷟來南朝之前中了九幽聖教地滅的噬魂釘之毒,想是此時毒發了。


    他竟疏忽了這幾日刀鸑鷟是否有按時服藥,讓她跟著自己四處奔波,幾日不曾好眠。他從未像今日這般惱過自己,但他深知現下一切的愧疚自責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他便很快地冷靜下來。


    他驅動內力,不斷地將真氣傳給刀鸑鷟,希望能緩解她一時的痛楚。


    果然,刀鸑鷟漸漸地在他懷裏安靜下來,不再泛寒顫抖。隻是此法能暫保她一時無礙,若要想讓她徹底平安無虞,還需加快迴到鳳華,讓辰砂替她診治。


    不知是不是秦羽涅讓她安心,她竟在他懷中安穩睡去,隻是手依舊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襟不願鬆開,但身子上確是比方才舒適了許多,她在他懷裏輕輕一蹭,低低地喚了聲:“公子......”


    但秦羽涅並未聽見,隻一心一意地護著她,擁著她,不願她再有半分痛苦。他將她攥緊自己的手執起握在掌中,看著她水蔥般的指甲滲出血絲,他忍不住將其貼在唇邊輕吻。


    他憶起方才刀鸑鷟疼痛難忍的模樣,麵色慘白,冷汗直流,瑟瑟發抖,若是再發生一次,他想也不敢想。


    他從不知自己竟會如此慌亂無措,他此生已許久不曾嚐到這般滋味。好似被人推入茫茫大海,無邊無垠,眼前是漆黑一片,海水嗆咳入鼻腔,侵襲到四肢百骸,五髒六腑,窒息感撲麵而來,一點一點地將人拖拽入深海。


    死無葬身之地。


    他平複心情,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阿七也在月濃的懷裏逐漸停止了哭泣,但仍然呆愣地看著他懷中的刀鸑鷟,怔怔發神。


    月濃也被嚇得不輕,瑟縮在一旁,不敢出聲。


    馬車外的人許是聽見裏麵動靜小了,便出聲詢問,蘇越下馬掀開車簾,看見頗為狼狽的慎王殿下,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殿下,公子他怎麽樣了?”此時,還是銀決開口向秦羽涅詢問情況。


    “我要帶她先行迴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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