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狂風乍起,雷聲大作,鉛灰穹蒼劈開一道銀亮火光,自上而下直擊無垠大地,天邊泛起詭異的豔紅,妖冶的很,逐漸吞噬掉綿延青山,使整個博義猶如被魑魅魍魎所施瘴氣所籠罩,妄圖將這河山崩毀,天地撕裂。


    秦羽涅早已牽著雷霆走至城外,他抬首,瞳仁之中倒映著灰暗的天穹,糾纏的雲影,風借勢唿嘯,好似俄頃便要將他耳中劃出破裂的血痕,這變幻莫測的天氣,無疑是在使博義雪上加霜。


    遠山眉峰驟聚,星眸愈發冷清。


    他想就此前去巡查河道,利於明日工作的順利開展,他飛身上馬,緩韁而行,自城外原野順道而下,隻是這水勢全無退卻之意,加之天氣突變,眼見著就要大雨傾盆,他行路也變得異常困難。


    好在雷霆並未鬧脾氣,甚是溫順,馱著秦羽涅緩緩行至羅代江。


    至半道中時,天有不測風雲,果然降下雨來,好在雨勢不大,淅淅瀝瀝地在本就快成汪洋之勢的水麵上蕩開一輪又一輪水圈波紋。


    秦羽涅並未在錢宴府中沐浴更衣,依舊穿著來時的鎧甲,裏衣濕漉漉地貼在肌膚上,這些時辰過去,早已涼意四襲,侵入四肢。


    但他倒也不在意,他向來身子硬朗,淋幾場雨卻也算不得什麽。


    隻是著了浸濕的衣衫在身,始終不大舒適。


    不過現下看著這雨落不停,卻是慶幸方才未曾將這衣裳鎧甲換下。


    未計較時辰,行至羅代江中段時已是黑夜,更加難以看清前方的道路,他望著被淹沒衝毀的堤壩,四下奔襲的水流沉了山上巨石草木,浮著枯枝爛葉,這山體滑坡的厲害,流水擁堵堆積,想來這羅代江中也淤塞著大量的泥沙。


    這山體滑坡無疑使一到雨季本就極易淤積堵塞的羅代江負擔更重,也使得災情難以收拾。


    不過這山體滑坡的實情是否真如錢宴所說卻有待查證,大麵積挖掘砍伐確實會使土質變得疏鬆,但是真正要尋找玄天令的人,真的是錢宴口中的可一手遮天,使這博義州刺史都聞之色變的土匪嗎?


    他想待明日將疏通河道,解救被困百姓的工作部署安排妥當,他需親自去一趟大乘寺,向空音方丈詢問一番,看實情究竟如何。


    若真是那匪寨膽大包天,肆意妄為,便派軍擒拿,帶迴博義刺史府,循例依法處置;倘若是那錢宴為了掩飾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自空音大師處也自會有一番解答,屆時,再看他們究竟密謀為何。


    他調轉馬頭,自來路慢慢尋迴,再至刺史府時,那雨水已停,隻是他與雷霆皆被淋得渾身盡濕,便是朝他的裏衣擰上一把也能出水。


    刺史府外兩個侍衛見秦羽涅歸來即刻進屋通報,錢宴便火速出門將他迎了進去,口中吩咐著府中婢子前去準備熱水讓秦羽涅沐浴更衣,怕是使皇子貴體有恙,吃罪不起。


    秦羽涅並未計較,在錢宴為他備好的屋中靜坐了片刻,那三兩婢子便恭敬地迴道沐浴熱水已準備好了,可伺候慎王殿下更衣。


    秦羽涅冷著臉吩咐她們退下,他在慎王府中生活尚且極少喚人侍候身邊,出門在外,征戰討伐,戍邊賑災便更加不在意這等小事,或者說,他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


    那些個婢子見秦羽涅麵若寒霜,淩冽逼人,本就不敢抬眼看他,如此更是如臨大赦般匆匆離開。


    留下秦羽涅獨自一人。


    屋外,隱在暗處的兩人壓低聲音,竊竊私語,目光俱緊緊地鎖住秦羽涅所在房屋。


    “大人,何不就此將他解決了,何必費那諸多麻煩。”這聲音聽上去暗含得意,似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讓人消失無蹤。


    “你這蠢貨!”那聲音一聽便知是那博義刺史錢宴,他低聲叫罵到,“如若當朝慎王死在了我博義刺史府中,你以為咱們能脫得了幹係嗎!”


    “是是是,小的愚笨,思慮不周,但是大人,這慎王明日便要啟程去大乘寺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本刺史就是要讓他去伏龍山中。”見那人不明覺厲,錢宴又道,“我已書信給那地心寨寨主,告訴他秦羽涅要前往伏龍山大乘寺調查此次事件,讓他的人在半道便設下埋伏,讓秦羽涅有去無迴。”


    “妙呀,大人果然厲害!”那人順勢拍了通錢宴的馬屁,使得錢宴暗自神氣。


    “到時,朝廷調查下來,也是那地心寨寨主自作孽不可活,與我等並無半分關係。”陰詭的笑容掛在他的嘴角邊,“以此方法,一舉兩得,不僅可以殺了秦羽涅向上麵交差,還能借此機會出掉地心寨,哈哈哈哈哈!”


    “隻是大人,他可是聞名天下、戰功赫赫的秦羽涅啊,定也是武藝非凡,這地心寨那些個小嘍囉當真能......”


    “哼!你可別小看地心寨,聽說當年九幽聖教來此尋那玄天令時,他們曾畢恭畢敬地款待,還願加入九幽聖教門下,隻是九幽聖教瞧不起這些個匪賊,便未曾答應,不過倒也是傳了他們些護身的本領。”


    “是呀,這樣一想,那秦羽涅再怎麽厲害,也不能與這些修煉武功心法之人相比。”


    話已至此,兩人又暗喜一番,嘀咕了幾句,便轉身離開了此處。


    秦羽涅隱在屋門後,見他倆的影隨人去,便自門後現出身來,因在屋內,尚隔著一段距離,雖未能聽見隻言片語,但自他們一出現便早已被發現。


    看來這博義刺史錢宴的確隱藏著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卻不知是何陰謀詭計,此次賑災倒還真是殺機四伏。


    秦羽涅輕聲冷笑,連自己這在人前這般不受庇護的皇子竟也有人想來取這性命。


    看來,這博義州不僅隻是陷在天災所降的風浪之中,百姓的生活怕是也風雨如晦。


    他修長有力的手扯過衣衫罩在身上,劍眉輕蹙,雙目輕闔,端坐於桌旁,看來此夜注定無眠。


    次日清晨,錢宴一早便笑臉相迎,想要關心寒暄秦羽涅身子是否還好,可有染上風寒,卻不想秦羽涅隻吩咐完他昨日商議事議,命他火速去辦,便與雷霆一道絕塵而去。


    錢宴心中落得個十成不快,暗中在心裏詛咒他此去命喪黃泉才好。


    秦羽涅策馬疾馳,直奔伏龍山而去,他需得先至大乘寺中看安置的百姓是否安好,再向空音大師處一探究竟,再去與笛將軍匯合。


    今日未降大雨,雖說以此條件上山之路艱難了些,不過好在免去了自己與雷霆再受雨淋。


    他有意加快腳程,卻不可走那尋常正道之路,錢宴自見麵起便提及讓大軍都前往大乘寺安置,怕是這路途之中早有埋伏,他需得小心提防。


    不過錢宴自然不知,即便如此,自己也是能夠順利到達大乘寺的。


    大乘寺並不僅僅隻是一座供人拜佛,香火旺盛的普通寺廟,大乘寺與天狼閣、穹玄山莊並稱中原武林三大門派,且都與或曾經與天家關係甚密。


    也正因此,他自幼時便時常隨太皇太後自鳳華來博義伏龍山大乘寺上香拜佛,也是自那時起便認識了大乘寺現在的方丈空音大師,彼時空音也不過是個打掃禪院的小和尚。


    隻是空音佛性極高,頓悟紅塵,看破世事竟如同冥冥中有神佑,自小與佛有緣,後來很長一段時日裏,自己都未曾再迴過大乘寺,待他十七歲那年再次因事與空音相見時,空音已經成為了大乘寺新一任方丈,那時的空音也不過剛過弱冠之年。


    這次,是他自十七歲那年之後第一次到此。他與空音幼時時常在這伏龍山中玩耍,伏龍山通往大乘寺有一條絕密的蹊徑,是空音當年告訴他的,因隱藏於山中較深之處,向來並無太多人發現。


    他想他應當還記得。


    憑著兒時的零星記憶,將模糊的碎片平湊起來,秦羽涅順著山路而上,水麵逐漸下降,山中景色未曾有極大的改變,看在眼中也還覺著十分熟悉。


    若不是這汛期到來,洪水兇猛,這山中景色走來慢慢欣賞,不失為一樁美事。


    他一路走來,沒有瞧見什麽匪寨,也未碰見土匪山賊,想來應是不在這條道上,至於那錢宴的陰謀詭計想是也沒有施對地方。


    那條蹊徑旁有股清泉水,四季皆不斷流,清澈流水之音在耳邊汩汩作響,秦羽涅便知自己離這小道近了。


    他韁繩一揚,不肖用腳踢它的馬肚,雷霆就仿佛懂他心思一般,揚開雙蹄便飛奔疾馳,也顧不得山路陡峭濕滑。


    一個時辰之後,終於行至大乘寺外。


    秦羽涅從不信佛,但他此時此刻卻忽然覺著這大乘寺或許真是有神庇護,此處竟絲毫沒有遭受洪災之象,自遠而望,佛門清淨,一派祥和,有佛光躍頂,瑞氣飄動。


    大乘寺三字以純金之色題於扁上,莊重端正,兩道真言上書:萬法唯心,下書:眾生平等。


    他就此躍下馬背,自行在前行走,雷霆乖順溫和地跟在他的身後,也像是識得路般,不需牽引。


    這寺門今日無人看守,秦羽涅轉身看了看雷霆,見它依舊站在門外,便道了聲,“去吧。”話音才落,雷霆便似天性釋放般,四蹄一邁便向著山門外的綠地上肆意奔跑去了。


    秦羽涅這才踏入寺中,尋著往日的道路,向大乘寶殿行去。


    這朗朗青天,暮鼓晨鍾,流雲千丈,日光傾灑。蒼翠鬆柏參天而立,林木幽深,曲徑通禪,武僧苦練,宛若疾風掃落葉,梵語唱誦,好似天音在耳畔。


    禪房寂靜,樓閣藏經,寺中山泉潺潺,恍若隔絕塵世,了斷紅塵。


    秦羽涅似感到整個人,一顆心皆沐浴在這佛光之下,久聽禪語真言,頗有醍醐灌頂之頓悟。


    看來大乘寺確不曾受這外界洪災之影響,思及此處,他想百姓安置在此,他便覺著心中安穩了。


    正當此時,突然見遠處向他跑來一小和山,麵容清秀,至他跟前時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想必施主便是慎王殿下了,請跟小僧來。”


    秦羽涅還了禮,這小和尚識得自己,想必是奉了空音之命前來。


    他跟在那小和尚身後行了一路,去向卻並不是大雄寶殿,而是大乘寺的後山。


    “空音方丈不在殿中?”他朝四周觀望,確是去往後山的路沒錯。


    “是,方丈已閉關兩年,昨日笛將軍帶蒼玄軍來此,交予空智師叔一紅纓槍穗,說是有急事務必請立即帶予空音方丈,師叔便隻能破例前去打擾。”他頓了頓,“沒想到,方丈竟說明日蒼玄慎王殿下會前往本寺,向小僧描繪了您的相貌,遣了小僧出來相迎。”


    “原來如此。”一路無言,至後山普陀林,那小和尚便停下步子,轉身對秦羽涅雙手合十告訴秦羽涅,空音方丈在普陀林中相候,他不便進入,讓秦羽涅獨自前往。


    秦羽涅向他道了聲多謝,便隻身前往,一路之上,幽篁漸生,唯一條石子小道通向明澈之所在,行至這小道盡頭,可見蓮池金光流霞動,腳下仙霧縹緲生。


    隻見一人身著緋色袈裟,坐臥在樹下靜思冥想,雙目輕闔,與世無爭,超脫凡塵之外。


    秦羽涅輕緩了步子朝他走近,站定後,隻聽那人靜無波瀾之音傳至耳邊,“慎王殿下。”


    “空音,數載不見,卻不曾想你竟已做了大乘寺的主持方丈。”秦羽涅驚覺於時光猶如白駒過隙,蒼狗浮雲,當他們都不再是兒時的模樣,不可常伴身邊肆意歡笑玩耍時,他已成了策馬疆場的王將,而他早已是四大皆空的佛陀。


    “主持方丈不過塵世虛名而已,就如空音二字,也不過予人方便,終有一日不存於世。”空音雙眸緩緩睜開,眼深處猶如心深處,平靜如水,不起漣漪,“今日天還未亮笛琛將軍便已帶領蒼玄軍前往羅代江巡視疏通河道,殿下還不趕去匯合嗎?”


    “好在你還知曉我不是來此處頓悟紅塵的。”秦羽涅恍惚覺著幼時那個與他作伴的小和尚已漸漸地被眼前這個看透人世因果得失的空音大師所取代,“博義水患嚴重,我至博義後,博義刺史向我稟告了許多有關此次水災之事,我需親自查證才來大乘寺向你詢問。”


    空音並未即刻迴答,緩緩自樹下起身,端著袈裟,迴道:“殿下想問什麽?貧僧必定知無不言。”


    “此次受災百姓可是安置在這大乘寺中?”


    “確實安置在我大乘寺中,你可隨我一道前去看看。”


    秦羽涅點點頭,便隨著空音一道自林中從另一條路前往災民安置之地。


    “這些安置於此的災民一日餐食從何處得來?”錢宴曾說,博義被洪災襲擊不多時他便立即開倉發糧,卻不知這言語中有幾分是真。


    “迴殿下,這些百姓一日三餐皆是由我大乘寺準備素齋清粥散與他們。”自今日出關,他才從弟子處聽聞了近日來發生之事的詳細經過。


    秦羽涅早已對錢宴之言有所懷疑,在他府中見他衣食住行不像有半分受災之影響,城中也並無安置地點,更別提看見什麽派糧的登記領取之處。


    現在一經證實,果不其然。


    秦羽涅拉迴思緒,卻見眼前出現了一座高聳入雲的塔樓,依靠三山而建,塔尖隱在雲間,從外觀看去與一般塔樓無異,不過塔身自上泛起的金光瑞氣卻讓人倍感肅穆莊嚴。


    “這是何處?往日怎不曾來過。”秦羽涅心中好奇有此一問,他自以為大乘寺中的角落都在幼時便被他跑了個遍,卻從不曾見過此處。


    “這是我寺禁地,我當上主持前也不曾來過。”這般說著,但空音的目光卻並未朝那塔樓投去半分。


    秦羽涅沉默下來,所謂禁地,難道這佛門清靜之地也封存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行了一路,不多久,便到了大雄寶殿。


    門外青鼎檀香繚繞,殿前寶鼎香火旺盛,翻鬥迎風揚,雕龍柱聳立殿中,正中央便是供奉的釋迦牟尼佛像。


    殿後堂中,大乘寺的僧人正在為受難的災民舀粥,派發煎餅和白麵饅頭,秦羽涅遠遠便瞧見一列又一列的災民挨個排好,接受著施救。


    “殿下不過去?”空音見秦羽涅隻是立於較遠之處觀望,不禁出聲詢問。


    “空音,多謝。”秦羽涅此言發自肺腑,他此刻能見到這些災民並未流離在外,還能夠喝上熱粥,他這幾日來最為憂心之事終是能夠暫且放上一放,更為重要的是要查清此次因玄天令傳言而挖山掘土,絲毫不顧他人死活的罪魁禍首究竟是誰,“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問你。”


    “殿下請講。”空音一手立於胸前,頷首接到。


    “關於玄天令。”秦羽涅輕啟薄唇,神色間沉了一抹憂慮,眸子卻一如既往的清冷。


    聞言,空音抬首與他四目相對,眉頭緊蹙,眼中盡是不可思議。


    兩人,相望良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藏春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sky沙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sky沙魚並收藏藏春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