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荊漠國,王城——月城。


    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紛揚的大雪無休無止地落下。荒涼戈壁裏刮過的獵獵冷風攪動著月城上一麵尤為顯眼的黑色旌旗,旗幟鑲著金邊,中央繪著涅槃鳳凰,火中重生,似要衝破重重桎梏,展翅高飛。


    “王。”身後走上前來的男子襲了梅子青迴紋滾邊華服,外麵罩著一件暗深色的披風,手中拿了一件寶石藍貂大氅,“天寒地凍,當心著涼。”


    “銀決,你來了。”站在城樓上遠眺的男子名喚鳳祁,是荊漠曾經悠然無慮逍遙自在的王子,是荊漠如今高高在上鐵血冷漠的王。


    “王,先將這大氅披上吧。”銀決垂下眼簾,細長的睫毛覆在眼前,他容顏清俊,但眼裏卻仿若能隨時隨地折射出如同利刃般的光。


    他執意要鳳祁披上大氅,鳳祁挨不過他,伸手接了過去,他將那大氅捏在手裏,指腹摩挲著大氅上的花紋,怔怔出神。


    “銀決,天高地廣,山長水遠。我在北漠尋覓了那麽多年都無功而返,南朝那樣大,你說,我真能將她尋迴身邊嗎?”天地廣闊,人海茫茫,十五年前從自己眼前消失的她,十五年後真的還能夠再迴到自己身邊嗎?


    “銀決不知,還請王恕罪。”銀決垂眸拱手,後一句話卻帶出了堅定不移的情感,“但銀決會盡全力而為。”其實又怎會不知王心中苦楚。


    他本該是無憂無慮,會平穩安樂長大的荊漠王子,看長河落日,大漠孤鴻,攜銀槍鐵劍,長河飲馬。誰料一夕之間國破家亡,雙親離世,胞妹失蹤,彼時還是隻有十歲的孩子,又怎能接受這如同噩夢般的現實。


    他用了十五年,卷土重來,四方征戰,重振國度,東山再起。


    一個人的心性要經受何等磨練洗滌才能夠才能褪去天真的顏色,披上最堅不可摧的鎧甲,揮刀跨馬,看屍骸成山,血濺三尺,仍然麵不改色。


    或許在世人眼中,他就是個殺戮成性,冷血無情的新王。然而銀決卻知曉,他所做之事所受之磨難不過都隻為了一人,他的胞妹,荊漠國的公主——鳳阿。


    為完成他的心願,陪他找到鳳阿,銀決決心要一直伴他左右,哪怕十惡不赦、世人唾棄,他都不會離他而去。


    “還好有你。”他永遠能夠從銀決閃爍利光的雙眸中望見深處的悠然暖意,於是他終於勾出一個淺笑。


    人生苦短,悲喜參半,十年韶華轉瞬逝。你非但不能擁有自己的人生,還許諾一世都相伴我左右。十年前舍命相救,十年後誓死追隨,如今甚至要伴著我遍踏天下去尋那或許根本就已不再存於世上的人,欠你的,此生無以為報,斯世唯當以同懷視之。


    言罷,他披上那大氅,藍色的皮毛襯著他此刻未帶麵具的白皙臉龐,棱角分明,英挺的鼻上是雙盛著蒼涼的藍眸,如同一潭深泉,望不見底。但就在他這雙眸向著前方環視這北漠大地時,卻又如同蒼鷹般犀利,不怒自威。


    仿佛多年前的狼煙烽火,屍橫遍野又重新浮於眼前。馬革裹屍,刀光劍影,就連多年前混在沙土裏的血腥氣似都還漂浮於鼻下,揮之不去。


    “慎王的軍隊行到何處了?”朝著西北方向遠望,入眼的也不過隻是深深黑夜與飛沙走石。


    “據放才前線探子來報,慎王殿下現在應該到仲野了。”銀決湊近鳳祁的耳邊,刻意壓低聲音。


    鳳祁微微點頭,“綺蘭最愚蠢的地方便是狂妄自大,招惹南朝。碰上秦羽涅,勝利對他們來說可就無望了。”


    “是啊,慎王殿下的確驍勇善戰,難以輕易戰勝。”銀決不禁由衷的讚歎到,迴過神來看見的卻是鳳祁眼底的烏青,他心中實在不忍,“王,天色已晚,明日又將是一場惡戰,早些歇下吧。”


    “你先去歇息吧。”末了想是想到什麽,“那件事辦的怎麽樣了?”


    “已與他們取得聯係,待這場惡戰結束,屬下便前往南朝。”


    隻見鳳祁點點頭,便示意他退下,銀決本還想勸阻,卻看見鳳祁眼中不容反抗之意,隻好作罷,“那屬下先告退了。”


    “去吧。”他看著銀決的身影消失在城樓的拐角處,才有些憊意地伸手揉了揉兩邊的太陽穴。


    他迴身將黑夜之色盡收眼底,才緊了緊大氅,一步一步地向城樓下走去。


    朔風萬裏,吹徹邊關,翻滾在天際邊緣的暗雲生出巨大的吞噬之感強壓著夜裏透著盈亮的茫茫雪山,似欲摧毀這往日雄奇壯麗的山川。


    與疾風關相隔數百裏的仲野北端行軍營帳錯落駐紮,篝火不滅,將士們在周圍席地而坐,手中攥著分發的幹糧,啃咬時難免不混著風沙進入口中。


    一陣寒風夾雜著沙礫撞擊在了主帥的營帳之上,掀起了營帳垂簾一角,帳內竟仍舊燭火通明。


    “慎王殿下,四位將軍。”來人單膝跪地,拱手垂頭,畢恭畢敬。


    “起來迴話。”一道清冷的男聲在帳中響起,似是與生俱來便帶了股寒冷之氣。


    “是。”那小兵站直了身子,繼續道“稟報殿下,據前方探子來報,綺蘭山通往國中的三條道路已滿是綺蘭士兵駐紮。”


    一年前,綺蘭在北漠四處開戰討伐,戰火甚至蔓延至南朝北邊疆界天澈關。天澈關遭到北朝綺蘭國多次挑釁騷擾,蒼玄曾派兵將其擊退,不料想綺蘭氣焰卻愈發囂張,就在半年前竟有更多的綺蘭軍官士兵在天澈大肆殺伐,屠村殺民,妄想進犯蒼玄國土。


    蒼玄國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此等蠻夷小國在自己國家境內為非作歹,猖獗行事的。再則蒼玄與北朝荊漠世代交好,所以,此次玄帝便派皇六子秦羽涅帶領三十萬大軍攻打綺蘭,不僅是要讓綺蘭永不來犯,也是派兵援助荊漠。


    但綺蘭國在地勢險峻的綺蘭山中,從仲野進入綺蘭山隻有正麵、背麵與南麵三條山路通向綺蘭國。


    “知道了,退下吧。”不帶一絲多餘的情感,語調也毫無波瀾。


    “是,屬下告退。”


    “殿下,看來綺蘭國已早有防備。”說話之人正是南朝右驃騎大將軍笛琛,他說此話時握在寶劍上的手微微一緊。


    那男子劍眉一蹙,輕輕點頭,“前段時日我軍還在沙漠裏行軍時,他們怕是已開始規整籌劃,我想這也是他們為何沒在沙漠裏殺我軍個措手不及的原因。綺蘭建國時日不算長,拿得出手的兵力屈指可數,若是要派兵至沙漠中與我南朝大軍對抗需得派最出色的軍隊,屆時國中無精兵鎮守,若是咱們還留有一手,趁機攻入,他國中岌岌可危,那時便迴天乏術。”


    “是啊。不過更值得慶幸的是如今風季已過,我們才未在沙漠中迷失過久。”笛琛附和。


    其餘四人皆認同的點頭,“那麽殿下認為,如今該如何是好?”其中一位將軍鹿衛開口道。


    還未等那男子迴答,另一稍顯年輕的將軍卻搶先道:“何不放火燒了那綺蘭山!便可將他國中人等都逼出來!”


    那男子話到嘴邊,那雙淡漠清冽的眸子卻先朝他射出一道冷芒,“放火燒山?你可考慮過無辜百姓的性命!”他話裏帶著薄怒,竟叫人不寒而栗。


    “末將......末將知錯!末將思慮不周,望殿下贖罪!”那年輕將軍即刻單膝跪地請罪。


    “起來吧。”男子斂了怒意,“去領二十仗軍棍。”


    “是。”年輕將軍緩緩起身,抬頭看了眼笛琛,見他神色微怒,便退至一旁再不敢胡亂言語。


    “綺蘭國的木耶此時帶領綺蘭國大軍在荊漠城下交戰,那國中所剩鼠輩不足為懼。明日便由我和笛將軍帶領十萬鐵騎、十萬精兵在仲野與之正麵相交。阿那將軍、鹿將軍和靳將軍你們各帶三萬精兵分別從綺蘭山三麵攻上山,深入綺蘭國,掩護千靨進入王城,挾持綺蘭教母。待我與笛將軍擊潰綺蘭國守軍,占領王城,瓦解綺蘭政權。”男子手持銀劍,指畫於地圖之上,金色的鎧甲在燭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輝,閃射出金芒。


    “綺蘭本就兵力薄弱,正麵戰場以鐵騎精兵壓製,再派十萬精騎分頭攻入掩護千靨進宮活捉教母,此計的確可行。”笛琛頓了頓,似又想到什麽,“隻是,綺蘭近年來與魔教勾結,若是用上歪門邪道的法子,我們又該如何?”


    “綺蘭國近年來愈發猖獗,留有後手也不是全無可能。”男子收劍入鞘,黑曜石般的眸子中卻無半點擔心憂慮,猶如千年寒潭般凝了薄薄地一層寒氣,卻波瀾不驚。“別忘了我們手裏還有一張王牌——天狼鐵騎。”


    “天狼鐵騎!”倒是荊漠國的那位阿那將軍驚地低吼了一聲,原來聲名遠赫的天狼鐵騎竟是聽命於南朝慎王殿下嗎?


    南朝蒼玄有天狼閣,天狼閣中有天狼軍,天狼軍麾下最為名震天下的便是天狼鐵騎。天狼鐵騎隻二十四人,行軍詭秘,與之對戰之人無可見其中將士真容者,是一支所向披靡,屢戰屢勝之軍。


    “此戰,望四位將軍多加謹慎,得勝而歸。”極冷之音卻有直指淩雲之勢。


    “請殿下放心,我等定不辱使命!”四道渾厚的聲音在帳中響徹,堅定而有力。


    “隻是切記一點,盡量不要傷及無辜百姓。”


    “是,末將謹記!”


    “隻是殿下,末將看著千靨小姑娘,怕是隻有十一二歲的模樣,她真能生擒綺蘭教母嗎?”鹿衛道出心中疑慮。


    男子泄出一絲輕笑,在明晃晃地燭火之下,顯出了天家氣派。


    千靨,蒼玄國穹玄山莊四大長老之一,南朝甚至是這個世上最為出色的刺客,且如今隻有十一歲。


    無聲無風,燭火紋絲不動,不覺有異,“鹿將軍現在相信我的能力了嗎?”卻在瞬息之間見一身形嬌小的女孩子手持匕首抵在鹿衛身後,臉上卻掛著甜甜地微笑。


    將軍一驚,身子竟不敢動彈,後背生生起了一層冷汗,“千靨小姑娘,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你先把匕首放下來!”


    “嗬嗬嗬嗬……”那猶如銀鈴般清脆又帶著幾絲小女兒的甜膩笑聲刹時便充斥了整個營帳,“涅哥哥,你看他。”千靨收了手中的匕首,兩道彎月般的眸子已是盛滿了笑意。


    一時間引的大家都笑了起來。


    “千靨,時辰已晚,你怎還未歇下?盡在此處胡鬧。”雖說著平常不過的話語卻讓在場之人都不免有些畏意,皆收了聲。


    “涅哥哥,帳外的將士們在唱歌呢,我睡不著便出來聽聽。”說著,千靨已經忘了放才將鹿衛嚇得心驚膽顫一事,乖順地踩著小步子跑至男子跟前,她隻能貼在男子腰間,仰起頭,赤色的狐皮大氅襯著她被雨雪凍紅的小臉,她卻笑的格外惹人喜愛。


    “將士們竟在唱歌,阿那將軍、鹿衛咱們也出去聽聽。”笛琛最先開口說到,於是便用手肘碰了碰身邊的鹿衛示意他一同出去,“殿下,末將們便先告退了。含樂。”他抬眼一瞪,叫上方才那犯了忌的年輕將軍,似是要有一番訓誡。


    “既然如此,便一同出去聽聽罷。”此刻,男子的臉上才隱約瞧見一絲柔意。


    千靨一聽,頓時大喜,平日裏涅哥哥總是冷著臉,難得會露出一絲笑意。她想著便伸了手去抓住他的衣袖,拉著他朝帳外跑去。


    男子被千靨拉著一路出了營帳,便看見帳外燃燒的熊熊篝火,馬奶酒的醇香一瞬便浸入了衣襟,在鼻腔裏久久不散,反而愈發濃重,讓人酒未沾唇下肚已有三分醉意。


    “殿下!”見男子從帳中走出,所有的將士皆起身站立,口中唿喚著他們心中的將領、心中敬畏的戰神!


    “大家繼續,不必因我到來而拘束。”男子走至一將士身旁,示意他挪出幾分位置來,千靨便也靠在他身邊坐著,待他坐下後,眾將士才敢重迴原位。“聽說大家在唱歌,唱的是什麽?”他一邊說著,一邊伸了修長有力的手去拿了身旁將士手中的馬奶酒,一飲,入口醇滑綿長,奶香四溢,火光照耀著他俊朗深刻的麵龐,生出了耀眼的光華。


    “迴殿下,咱們在唱‘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興於王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他清冷的音調和著酒水的芬芳吟唱出這鏗鏘有力的詞句,火星點點被風綴在這夜空裏,這曲就要在所有將士心裏點燃熊熊火焰,逐燒這千裏長空星月,萬裏黃沙漠漠。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興於王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將士們紛紛開口,有力地合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興於王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醇酒入口,一腔熱情,報國殺敵,絕無二心!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興於王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瓊月在天,一方前路,慷慨激昂,迎難而上!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狼煙烽火,星星之勢,聚而強大,足以燎原!


    最後,千靨也忍不住跟著他們一同唱了起來,這一腔熾熱點燃了所有人內心的保家衛國之誌,讓人不禁被鼓舞,被激勵。


    明亮的火光直衝天際,映照著男子被酒氣醺紅的雙頰,但他神色卻依舊清明,雙眸如水,流光閃爍,無半絲渾濁。千靨側過頭去看他,這男子十四歲初上戰場,便平定了南疆患亂,威名遠揚;十六歲打退北朝三十六國,所向披靡;十八歲擁兵百萬,戰無不勝;如今更是使人聞風喪膽,談之色變。


    此刻他仿若從烈火中焚身而生的天神,威揚而神聖,雖然她不過十一歲,但直覺告訴她,這天下,屬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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