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西疆草原上的生辰曲……好想聽一聽。”

    夜雲熙仰頭看月,低低說了一句。三月春夜裏,那人立在雨中花樹下,用一支新柳小笛,悠悠吹奏的一首小曲,蒼茫中卻透著嫩嫩青色,她如何不記得?

    “你倒好,三月十七,你在曦宮,說你從未慶過生,在我那裏騙得一碗麵吃。你可知,我從十二歲起,也就再也沒有了生辰,也沒有人敢記得我的生辰……”

    她出生的那夜,皎月當空,蓮池綻放,何其灼灼。生來,便成為曦宮裏最受寵的公主。然而,十二歲生辰那日,母親突然薨逝,欽天監說她克親災星,先皇又悲又怒,從此,這七月十七日,便成了一個被夜氏皇族刻意忘記的日子。

    她也就學著忘了。可今夜站在那糧草高處,慷慨激昂之時,竟看見那街邊的麵攤子,小小的,很不起眼,卻安安靜靜地,退在慌亂的人群邊上,透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天意。莫不是,母親在憐她?遂生出一定要吃一碗陽春小麵的口腹之欲來。

    人心總是不知饜足,等吃了麵,腹中充實,又覺得耳畔空寂,想起那首草原小調來。可又覺得有些奢望,不免說得寂寥。

    哪知鳳玄墨比她更……性急,一臉蕭索動容,抬眼朝著忙碌人群一掃,說了一句:

    “我這就去尋笛子來,吹給公主聽。”跟著身形一動,已閃開去幾步,要去替她尋笛子。

    “站住,迴來!”她趕忙出聲,喊住那人,等他轉身迴來,又是一聲低低的嗔怪,不覺脫口而出,“真是木頭!”

    那人就猛地揚了劍眉,直直將她看著。仿佛是覺得,那一聲嬌嗔的“木頭”,聽起來,太過於出乎意外,太過於受寵若驚。殊不見,那棱唇嘴角微動,臉上笑意,就那麽一絲一絲的,蕩開來,如正在盛開的暗夜幽曇,如春風吹皺的柔波水麵。

    那無盡笑意,就讓她亦有些不自在了。不過,還好,她既往不咎,純真相待,這人,執著如初,笑顏依舊。一碗陽春小麵,讓她心中溫暖,重新尋迴些麵對自己的力量。過去的,就姑且讓它放一邊吧,大軍壓境,驅散了她心頭的別扭與糾結,唯剩一顆真心與一腔熱血。

    “鳳大將軍,守城要緊,我不敢勞駕大將軍替我吹笛。”她便垂了眼睫,不再看那呆呆的笑臉,一邊曲腿起身,要從那車轅爬迴馬車上去,一邊與他說話,說得有些海闊天空,不著邊際:

    “我要迴將軍府歇息了,大將軍,征千裏草原為疆土,據雲上

    之都為要塞,長路漫漫,請多珍重。”

    說完,便鑽進馬車,吩咐迴去。青鸞紫衣跟著上去,明世安見機,趕緊領著禁衛,揚手示意車夫策馬。

    車輪軲轆,將將啟動,卻又停住。一隻纖纖素手,掀開車簾子,探頭出來,一邊將那張捏在手裏攥了半天的素絲帕子遞過來,一邊微擰眉目,歎氣說到:

    “剛剛還笑得跟花似的,怎麽轉眼就哭了,我以前怎麽沒有發現,原來你變臉變得如此快……”

    鳳玄墨伸手去接那素絲帕子,此刻,他心中已是千迴百轉,情潮翻天,索性一把將那柔荑與素帕一並接了,捏在手裏。那人微微一掙,他更是捏緊了不放,握劍的虎口,粗糙的指腹,在那嫩滑手背上,流連撫蹭。

    那車中之人,垂下眼睫,看了看自家那被捏住的手,又抬起雙眼,看了看他那淚濕的臉麵,說的清涼冷淡,卻讓他聽得四海潮生:

    “你說過的,你的命是我的,休得自傷自棄。”

    那小人兒說完,倒是使力抽了手,撤下車簾,乘著馬車遠去了。

    留了他就那麽立在原地,半響不知所措,看著這城下忙碌,拙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那般傷她,她卻原諒他,成全他,甚至,執拗地留下來,陪他。他都覺得自己唯有以命相抵,別無他路了,她卻要他惜命,要他珍重。他一落拓遺孤,何其有幸,能得慧心佳人,如此包容相待……

    直到裴炎過來,這大將軍仍是攥著手中絲帕,凝神肅立。外裏看不出蹊蹺,隻道將軍大人巡檢守城備戰狀況,正站在一邊認真地看,認真地思呢。

    裴炎卻是個斯文人,聽說入行伍前,也曾飽讀詩書。就見他與鳳大將軍並肩立了,抱臂虛看著眼前忙碌,或許還有城頭明月,不報軍務,也不寒暄,隻用那在大漠裏摧殘了數日的幹涸嗓音,將那首曦朝民間小詞,娓娓誦來:

    “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

    但見大將軍聽了不置可否,冷冷一撇,隻將那方素帕子收在胸間,大手一揮,長劍掛腰,翻身上馬,示意大家各就其位,他也該幹嘛幹嘛去。

    後來的許多日子,鳳家軍的軍士,都有默契,戰事間隙,每每隻要見著,大將軍眼角含光,嘴角含笑,不作言語之時,興許手中還攥捏了一張軟帕子,分明的大手骨節,如同在攥一截小蠻腰……那模樣雖是迷死人不償命,但最好不要,上前叨擾——像

    裴炎,裴將軍那樣,斯文風雅,卻討個沒趣,算是好的了,通常,惹惱了發癡中的大將軍,後果很嚴重……

    當然,鳳家那位九將軍的繾綣情事,後來被好事的曦京人編成消遣段子,足足寫了一車傳奇話本子,但……皆是後話。且迴頭說那年七月十七夜,那大軍將至,全城備戰之夜,其實……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已是全軍整裝,嚴陣以待,從內外城牆,一直至城外十裏,皆是針對西淩騎兵的獨有布防。西淩人不擅機弩器械,無拋石床弩,亦無雲梯樓車,隻一味騎兵衝撞,鐵索攀爬,箭鏃攻城。故而除了城牆上的各種護城遮架、撞擊砸打、燒灼防火、拋石床弩,那城外十裏黃沙地上,皆是布散鐵蒺藜,埋滿鹿角木,以阻敵騎人馬。

    皇帝一身戎裝,親登城樓。少年天子,不畏刀劍,親臨陣前,自然是士氣鼓舞,信心倍增。大約覺得,五千精兵,外加五千後備,還有五千民兵,糧草充足,防禦齊備,抵禦遠道而來的十萬鐵騎,守城十日,絕對是一道過得去的坎——天門關戰記中,最慘烈的,但亦最好的戰績,是三百人,抵禦十五萬西淩大軍,浴血奮戰,守住了三日。

    遂整座天門關,守城的人,與布防的城,渾然一體,在那漸曉的晨曦中,凝神靜待,靜待那十萬西淩鐵騎的到來。

    那值守甕聽的兵士,早已在那掘地兩丈的地穴深井中,耳貼生牛皮蒙就的陶甕,側耳辨聽。待聽得依稀地麵微顫,似隱隱天雷,從遠處滾滾而來,便趕緊探身出來,逐一傳報,一路報至城頭督戰的皇帝與大將軍那裏。

    不多時,便見著天際出現一條黑線,微微顫動,漸漸擴散,終成遮天蔽日之勢,隱隱蹄鳴,得得踏響,終成地動山搖之聲。

    年輕的皇帝看得心中暗驚,卻極力不動聲色,斜眼去看立在他身後側的鳳玄墨。那威武大將軍,麵色肅然,目視遠方,劍眉星目,有些微鎖,似乎沒有功夫打理他。他便轉頭過去,準備將這大軍襲來,當成罕世奇景看。試問,一生深居太極殿的曦朝天子們,有幾人,能如他此刻,親臨著風口浪尖,耳邊,響徹那震天馬蹄與喊殺,鼻中,滿是那漫天土腥與煙沙?

    他以為,隻有他一人在走神,遂強製收了魂魄,凝了心神……卻驀地聽見,身側的大將軍開口問他:

    “陛下,公主可安好?”

    “……安好,七日之內,安睡無憂。”皇帝頓了頓,才反應過來答他。昨天深夜,這人竟來求見他,他以為是十萬火急的軍情,哪知

    卻是一頭跪地求他,說是西淩人有夫死從父子兄弟的習俗,擔心西淩王開口要人,他不舍讓公主涉險。

    又拿了一種西疆奇藥,叫七日醉的,說公主有半夜起來喝茶水的習慣,隻須讓紫衣等下喂她喝道茶水,便成。待他守城七日,七日之後,勝負分曉。西淩人遠道攻城,七日不破,糧草接濟已是極限。

    皇帝今晨起來,仍覺得夜裏的事情不可思議,仿佛是在跟暗夜精魅做交易。他皇姐有半夜起來喝茶水的怪癖,他從小跟隨,竟不知的。這人拿些西疆迷藥來,要他一堂堂天子合謀下藥,他竟也跟被牽了鼻子似的,還真叫人將紫衣喚過來,一番連哄帶唬,威逼利誘,迫了那侍女一起同流合汙。

    “那……微臣也無憂。”那晨光中的大將軍,略略舒了眉頭,清俊朗聲應他。

    皇帝卻生出一絲說不出的擔憂,這人,他曾以為,是上天派給他的,一柄征伐的重劍,蓋因那同樣的目標,同樣的野心……此刻看來,興許未必。

    不是麽,這眼前的凜然大義,他怎麽瞧著,不像為了守一座城,而是,隻為守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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