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為墓塚,黃沙埋英魂。”

    這幾日,她幾近將舅父多年的手記覽遍,發現那威武豪放的大曦國柱,竟有許多外人不知的繾綣心思,最是讓人惆悵的,便是這句。

    去年中秋十五,他登上這天門城樓,眺望邊關冷月,思及一生戎馬倥傯,倒也家國兩全,即保了數十載大曦邊防安寧,又全了鳳家的鍾鳴鼎食烈火烹油。

    然而,唯獨有愧的,是自己,有家不能迴,老妻不能顧,七個兒子,長至能翻身上馬,拉開彎弓的年紀,就跟著自己,將熱血青春盡數耗在了這黃沙裏。曦朝官製:文臣科舉,尚有告老還鄉,安享天倫之日;武將世襲,父死子繼,卻無卸任之期。自己最好的歸屬,莫過於天地為墓塚,黃沙埋英魂。

    世事難料,佳節登樓的一時蕭索之感,竟一語成讖!

    夜雲熙猛地睜眼,身子一驚,鳳玄墨條件反射地,將她擁緊了。溫熱相纏的懷抱,濃濃入鼻的男兒氣息,她才恍然一怔,其實,冥冥神思裏,她早就醒了,熙乾兩年,八月十五夜,鳳棲老將軍登樓所感,她剛才在腦海中,已經將那段手記,逐字逐句,憶了一遍。

    此刻才續上先前的事情——

    青鸞進屋來,神色凝重,眼神躲閃,前言不搭後語,捧了個木匣子就在門邊跪下了。她正欲去拿那匣子,鳳玄墨突然閃身進來,搶手接過去。青鸞那妮子,居然胳膊肘往外拐,聽他的,不聽她的,竟然撒腿跑出去了。

    她當時確實是想動手動腳攆人來著,可那人閃得極快,眨眼間繞至她身後,將她反手製了,那架勢,果然像個野蠻劫匪。她何時受過這種氣,張口就開喊,又被那人探手來捂嘴,她一時性急,偏頭就朝他手腕上咬去,聽他痛得抽氣,她也不鬆口。他不見鬆手,隻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老將軍陣亡了。然後……然後她就眼前一黑,任人宰割了……

    不是任人宰割是什麽?不然為何此刻,自己正軟綿綿地靠躺在那人懷裏,窗前軟榻上,樹影婆娑下,被那混著草木味的男子血氣籠著,竟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似乎百骸酥麻,髒腑饜足,卻又意猶未盡,隱隱難耐。有些奇怪的是,先前咬人那一刻,她竟有些衝動——想要渴飲那腕間血……

    還有,自己這心氣一急就昏厥的毛病,好像有些頑固了,以後有機會得請老太醫看看……

    鳳玄墨垂頭瞧著她,見她就那麽睜了一雙水目,珠玉碎光不斷流轉,卻是眼神虛空,不知看向何處,那小腦袋裏,也不知在想

    些什麽,似乎有些……呆。他覺得那安靜模樣,乖巧得讓他心尖子發癢,不覺輕輕問了一句:

    “公主……醒了?”

    那小意探問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如春風撩花枝,撩得她耳邊發絲,如新柳微顫。

    夜雲熙下意識地抬眼尋聲一看,便猛地撞進那深幽黑瞳,心中陡然一陣突跳,那眸子裏的璀璨繁星,深藏夜之魅惑,仿佛要將她連皮帶骨一並吞進深處。

    趕緊閉眼,別開頭去,看著室內陳設暗光,平著喘息,淡淡地說:

    “你將我抱得這麽緊,做什麽?”

    “公主的性子,跟那林中的小獸一般,我若不抱緊些,就又要……撒野了。”那人不鬆手,反到緊了緊懷抱。

    “你讓我坐起來,我不與你動手就是。”她自動忽略掉那人話中的調情意味,直說要求。他竟有心情當她寵物般調弄,她卻無心情與他糾纏。

    “……”那廝卻不答話,也不撤力,隻管將她圈抱著,輕輕搖晃,還垂頭偏臉來挨她臉頰,像個害怕上當的固執孩童。

    “我說話算……”她被激得脫口而出,本想說,我說話算話。突然憶起,那大漠旱龍卷風暴下逃難的一夜,便覺得這話說出來,有些打自己的臉,便吞了口氣,改口到:

    “我心上有些難受。”

    說著便是一陣凝眉急喘,這才使得那頑固之人將她放開來,扶她坐直。隱隱有些輕笑氣息,是在嘲笑她嗎?

    她一個轉身,將雙腿往榻邊一垂,就要下榻來,先遠離了這滿身蠱惑氣味的妖孽再說。她身形一動,那人便跟著,順勢往她腿邊一滑,長身跪地,猿臂一張,依舊將她禁製了。複又將身體傾過來,擠在她雙膝間,那刀刻玉琢般的頭臉,恰恰就湊她……胸前起伏處。

    這曖昧姿勢,便將她製得不敢動彈了。她若要起身站立,就要雙膝使力,夾住他身體,還將自己胸腹送上去。若要後仰迴避,那仰躺在他麵前的姿態,她做不來,況且沒準,她一後撤,那頭臉跟著就會壓覆過來。

    一時間,不知所措,卻又悲憤交加。這種時候,鳳家軍兵敗,舅父陣亡,他卻跑來這般與她胡攪廝纏,你叫她情何以堪?遂別開頭去,不去看那杵她胸前的灼灼眼神。

    “聽我說……”她安分不動了,那人卻得寸進尺,一把將她掐腰扣了,仰麵來捉她眼神,要她聽他說話。

    夜雲熙隻得低頭下去,去看那張臉,仔細察了那眸

    光神色,她總算是明白過來了,他哪裏是在與她調戲癡纏,那神光裏,分明是……濃濃的憂傷與恐懼。遂慘淡一笑,直直問他:

    “鳳玄墨,你是有多麽怕我,像那日那樣一刀殺了你?嗯?”

    “老將軍與七子俱亡……”那人像是不忍,卻又終於狠了心腸,先是伸過手臂,在她後腰上繞了兩道圈,加固了防禦。才垂下兩排長睫,將臉貼她心口上,悶聲說來:

    “老將軍認我做第九子,繼任西北統帥,鳳家之主。”

    夜雲熙頓時僵了大半個身子,腦中卻止不住地電光火石飛轉,怪不得他怕成那樣,不先將她製穩了,絕不說這後話。

    她如何想不通這些關節!鳳家軍數十年鎮守西北,隻守不攻,蓋因守天門關易,攻西淩人難。且老將軍一直認為,軍佑民生,邊境安寧,百姓安居,商業貿通,便是二十萬守軍的真正意義,不在乎那開疆擴土,殺人頭點地的赫赫戰功。

    偏偏這二十萬守軍,突然齊齊出關,征戰千裏。地形不熟,糧草不濟,水土不服,敵情不明……這必敗之伐,誰的主意?也許敗了,亡了,才是正著。

    敗了,才有鳳家之罪,戰場失利便是誤國大罪,攬權的失去真正的根基,親政的皇帝,終於解了這軍閥世家之憂。亡了,老將軍與七子齊齊亡了,才有這個順理成章繼任的第九子!

    一時間,一口悲憤之氣重重湧上來,充塞於胸間,隻覺得那被那人頭臉緊貼的心口,幾近崩裂,身子開始微微發顫,袖中雙手捏拳,狠狠地掐向掌心,她已經感到了那指甲陷進肉裏的疼痛,卻止不住那渾身的顫栗。

    那人有些慌,極力將她抱住,大手在她腰背上,一下一下地撫,卻撫得她如火上澆油,身心俱焚,想要厲聲問他,出來的聲音卻嘶啞得難受:

    “好個鳳家第九子!這就是你與陛下談的借兵二十萬嗎?就是這個借法?啊?”

    鳳玄墨隻管抱住她,也不辯解,埋頭在她心口處,深深地嗅,大手依舊在她背上撫,仿佛這樣,就能將她那乍起的無邊憤怒與痛苦,吸走,撫去一般。

    夜雲熙受製無奈,隻能掐著那雙手掌心,將心中憤怨,如決堤泄洪般,盡數傾倒出來:

    “你這忘恩負義的畜生!你隱姓埋名而來,騙他說,自己是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的西疆孤兒,他要賜姓取名,你便說你想以母親的遺物玄墨劍為名,他便知了你是雲都賀蘭伊之子。他念故人之情,憐你孤零,隱下你那四

    國喊殺的身份,視你如子,養你教你,卻把你養成了一匹反咬恩人的中山狼!”

    就是先前她翻看的那本手記裏,記的便是,那野獸崽子似的十二歲少年,抱著一柄與身量齊高的玄鐵重劍,看著一地被他撂倒的鳳家軍好手,朗朗說要來從軍,從此,便蠱惑了老將軍的眼與心。

    “我若說,不是公主想的這樣,我雖視老將軍如父,卻從未想過要做他第九子,繼承鳳家,亦未有害老將軍之心,公主會……相信嗎?”那人試著想解釋,又覺無力,無奈。

    “你叫我,如何信你?你從未想過?從未有加害之心?那都是巧合嗎?二十萬大軍攻西淩,必敗之伐,你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敗?看著他死?你告訴我,到底死了多少人?那些都是我大曦的忠勇男兒啊,天地良心!”

    她有些抑製不住,心中奔湧,滿腔悲狂,卻化不出一顆淚水,隻將那指下掌心狠狠剜著,已失去痛覺,身子微微有些痙攣。

    那人看出些異樣來,左右轉眼,便捉起她雙手,見著那白玉指縫裏滲出來的血絲,想要去掰開,卻又怕用蠻力弄痛了她,不由得慌亂地哄她,哄得語無倫次,手足無措:

    “公主別掐,快鬆開,流血了。你要怪,就怪我,啊,先把手鬆開,乖,等我去取劍來,你將我千刀萬剮,剝皮抽筋都行……”

    “嗬,笑話,我怪你做什麽?”夜雲熙放不開那掌心,卻陡然清醒,夜氏皇家教的好子孫,庭訓第一課,便是要分清楚公義與私情,她的痛苦,便在於學得太好,分得太過於清晰:

    “於私,我恨不得將你,一劍穿心,一刀砍了,也恨不得與你,此生、來世都再無瓜葛;於公,我卻不怪你,因為,你是那……最合適之人。不然,為何連老將軍臨終前,都要成全你!他的手記裏,多次提及,你是難得的將領之才,又最熟悉西北風土人情地形,曦朝若要調整軍事戰略,改守為攻,統軍主帥非你莫屬,又歎他七個兒子,勇猛有餘,資質不足,若能及你一半,也不至於隻有做那魯莽將軍的份。”

    待緩緩說了一通話,激烈神思稍未有些緩和,卻又話鋒一轉,抖出一杆子睥睨質問:

    “隻是,你可知,這鳳家第九子的含義?當年老將軍,將女兒都排進字輩裏,排了八子,也未能生出這第九子來。你道他為何想要這第九子?鳳家有本傳世真言,上書記載,鳳家人乃朱雀後人,神靈血脈。若先祖轉世,便將投胎在第九子,哪一代鳳家人,若有這第九子,便有改換天地,挪移

    日月,鎮守山河之力。這樣的第九子,賀蘭阿狐兒,你一蠻地狐族,當得起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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