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雲熙說完,見著青鸞那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又給她支了一招:

    “你若覺得難辦,不若今夜與紫衣商議一下,明日該去找誰探聽才是。我先去歇息了,勿來擾我。”

    言下之意,我交代給你的事情,你看著辦好了來交差就是,我不管了。接著,兀自從椅子上起身,迴裏間歇著去了。

    昨夜至今,情傷至極,此刻,有些疲乏襲來。她便褪了鞋襪,上了胡床,欲解衣裳,才發現那繁瑣腰飾,需得從腰後解開,反手摸索片刻,覺得無從下手,又懶得喚紫衣進來伺候,索性胡亂和衣蜷在床上,任由先前乍起的憂慮,重新湧上心頭,一通漫無邊際的思量。

    她讓青鸞去探聽的三件事情,確實是給她的大侍女出的難題,不過,卻也是她心中最大的疑慮與憂患。

    皇甫熠陽的親筆信,無假。皇甫那廝,唯恐天下不亂,能帶著一支浩浩蕩蕩北辰大軍來南曦天門關,耀武揚威一番,他求之不得。隻是,他能不能成行,能帶著多少大軍成行?反應出來的是,他對雍州貴族的控製程度,或者說,雍州貴族們對他的縱容程度。若是,整個雍州城都允許他這般胡鬧,或者說,跟著他起哄,陪著他胡鬧,那麽就說明,離北辰與南曦起戰事之期,不遠也。——她,半途遭劫的曦朝公主,就是一根現成的、已經在滋滋燃燒的導火線。

    鳳家軍的戰報,無假。雲起所言,鳳老將軍親率曦軍主力,直搗王庭,逐得西淩王倉皇北逃。她相信,但是,她卻對皇帝的心起疑了。二十萬西北軍,深入西淩腹地,縱然是搗毀了王庭,也算不得勝利。西淩人本就遊牧起家,隻要西淩王健在,王庭就可以再起,西淩國就還在。沒了王庭,草原四處,皆可為家。反倒是這二十萬曦軍,長途行軍,龐大隊伍,糧草供應不濟,人生地也不熟,若再被狡猾的西淩鐵騎來個神出鬼沒地反擊,未等撤出草原,就要被拖垮掉。

    西淩王北逃,無假。但也恰是這無假,才最要命。西淩王年少成名,統一草原各部,西淩方能與其他三國並立,成其為國。這樣一個叱吒多年的梟雄,被奪了礦山,搗了王庭,還折了親子……天才曉得,這走投無路的老王,會不會被逼得狗急跳牆?

    所以,北辰人態度不明,鳳家軍班師無期,西淩王行蹤不定,那麽,最危險的,是如今的棲鳳城。這座西北防線重鎮,此刻,除了幾千疲憊的鸞衛騎兵,幾近空城。若是北辰大軍,或者西淩鐵騎,搶在二十萬鳳家軍迴來之前,突然兵臨城下……

    夜雲熙用力地搖搖腦袋,暫不往那個不堪設想的境地去想……算著明後日,裴炎也該迴來吧,倒時候,有八千騎兵,數千戰俘,還有赫連勳的頭顱……澹台玉那小子也不知傷勢如何了,一身錯筋斷骨,還得在烈日黃沙中顛簸這麽多天,也真是為難他了,不過,這般能折騰,那句說他活不過三十歲的東桑讖言,也是值得懷疑……

    一陣跳躍恍惚的思慮,憂心忡忡,縷縷分析,腦中終成一團漿糊,上下眼皮止不住的打架,不覺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然後是穿過一個接一個的夢境,一次又一次的墜落,終於跌至萬劫不複的深淵。她赤腳行走在那冰窟寒淵裏,腳下寒意刺骨,舉步維艱,可再一轉眼,又仿佛踩在了滾燙黃沙上,暖意熨帖,一直熨得她口幹舌燥,接著便有人遞來割開的腕間,要她飲血止渴,她以為是沈子卿,複又清醒地記得,應該是鳳玄墨,便一把扯開蒙在眼睛上的布條,要親眼去看一看,哪知,耀眼光芒中,茫茫黃沙裏,空無人影,隻有她孤身一人,驕陽炙烤,天地不應……

    一聲淒涼哀吟,手腳一顫,終於從夢境中掙脫出來。睜眼來,四周一片夜色微光,胡床陳設昏暗隱現,緩緩迴神,慢慢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又覺得手腳微汗,燥熱難耐,才發現自己和衣擁被,胸腹緊束,怪不得噩夢連連。

    而最蹊蹺的事情是,那夢裏夢外的腳上灼熱,是真有其源——不知何時,床尾竟歪斜側躺了一人,雙手將她一雙赤腳抱了,正捧在心口處捂著。依稀輕微酣睡聲,仿佛並不知她已醒來。

    她一個縮身曲腿,將一雙玉足從那人手中抽了出來,又慌忙撐手使力,半坐起來。

    “公主醒了?”那人這才被驚醒,卻未動身形,就那麽歪躺著說話,聲音裏,也盡染倦懶之意,恍惚中,如那多年夫妻,半夜醒來,惺忪閑話。

    “你如何進來的?”夜雲熙卻無此閑情。她才捅了他一刀,他卻跑來抱著她的腳,睡了大半夜,她有些尷尬;青鸞不是說徐郎中加了鎮痛催眠之物,讓他今夜安睡嗎?他怎麽還有精神跑這麽遠來?且這守備森嚴,青鸞紫衣還在外間,他又是如何不聲不響地爬了她的床?她滿腹疑惑。

    “睡覺也不好好睡,被子也不蓋好,腳上還涼得浸手。”那人不答她,隻悠悠緩緩說他來時所見,那語氣裏,竟是……寵溺,還有下一刻就要睡著的倦意。

    “我問你,你是如何進來的?”夜雲熙心裏就略略有些抓狂,如今這田地,她豈容他在她腳邊酣睡?

    “原來公主是被陛下囚禁了……隻是,受了這般委屈,先前為何不告訴我……”那人似乎聽不懂她的話,又迷糊歎息,飽含憐惜之情。

    “鳳玄墨,我問你,你是如何進來的?”夜雲熙被那懶洋洋的,如入自家寢房的無賴模樣,激得肝火旺,陡然提了音量,將那話問至第三遍,問得夜空裏,似有餘音迴蕩。

    “徐老爺子不知給我加了多少鎮定之物,我現在,困乏得不行。”仍然是絲毫不理她的一根筋追問,隻道出賴在那裏不動的原委,聽來卻滿是撒嬌的意味。

    夜雲熙猛地掀開絲綿薄被,咕嚕起身,撲將過去,一陣拍臉,又抓了他衣襟,一邊搖晃,一邊冷聲說來:

    “要睡,也給我滾迴去再睡!”

    他要是就這樣睡著了,她馬上找人來,將他抬出去扔了。隻是,這大半夜的,公主叫人到她的床上拖個昏睡的人走,聽起來,總是不妥。於是,下了狠心,需得將他拖起來,推至床下地上,再叫人進來抬,才行。

    用力去推他的肩背,那人不知是真的乏力了,還是故意的,沉著高大身軀,不配合使力,她哪裏推得動。遂也不顧風儀,咬了咬銀牙,抬腿跨坐上去,探手下去,抱住他的肩頸背膀,使出吃奶的勁,往上拉。

    正呲牙咧嘴,擰腰蹬腳地發力,突然,身下那如有萬鈞的身軀,一個翻身起來,一招西淩摔跤手,捉了她雙腿,一拉,一提,就將她朝身邊床上撂,她正攬著那人後頸朝上抬呢,身子突然懸空側倒,便下意識地圈著那肩頸一拉,於是,那人就順勢傾身壓過來,將她壓了個瓷實。

    最難堪的是,她這玉臂一攬,將壓過來那人攬得死緊。兩人腿抵腿,胸貼胸,麵觸麵,貼得無一絲空隙。又恍惚聽得那人一聲輕笑,夜雲熙羞憤頓起,撤手去推,又被捉住,那人將她一雙柔荑並了,遞到一隻大手裏鉗製住,舉過頭頂,另一手竟摸索下去,去解她腰間的錦帶。

    “鳳玄墨,你做什麽!”她心中驚怒,又掙紮不過,但嘴上自由,便厲聲嗬他。

    哪知那人充耳不聞,隻管大手翻飛,三下五除二,她都無從下手的腰纏,被他給鬆開來,又跟剝筍似的,輕巧替她除了外衣。

    一陣涼意襲來,她便心身俱顫,萬念俱滅,難道一朝求不得,便要這樣強求嗎?她的心,豈是能強求的?

    “也不嫌束得難受,我替你解開,睡得安穩些,免得盡做噩夢。”

    她正驚恐難堪

    ,不知所措,那人卻已經撤了對她的禁製,一邊說著,一邊拉過錦被,替她掖好,又在她身邊側躺了,隔著錦被,將一隻手臂輕輕壓在她身上。

    待拾掇停當,於佳人身側安臥,平緩了幾息唿吸,那人似乎才意識到,先前她的反應,究竟是何驚恐之意,不覺一聲輕笑,在她耳邊低語:

    “公主剛才以為……我要做什麽?”

    夜雲熙無心與他調笑,直直地盯著屋頂的虛空黑暗,不帶任何語氣與表情地逐他:

    “鳳玄墨,你給我滾出去。”

    “……”那人卻突然又如沉睡的猛獸般,沒了動靜。

    “來人……”她終於忍無可忍,也顧不得自家顏麵了,扯了嗓門就開喊,可剛一開口,就被一隻大手飛快覆來,連唇帶鼻,將她捂住了半張臉,那人一邊用指腹在她臉頰上輕撫,一邊終於接上了那個他一直避而不答的話題。

    “公主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進來的嗎?”

    “……”她終於平下心氣,豎起耳朵,聽他說話。

    “我先前去見了陛下,與他又做了一個交換。”

    “……”濃濃的男子鼻息逼近,於她耳根、頸間之處,輕觸猛嗅,如蜻蜓點水,又如猛獸嗅花,仿佛,輕也不是,重不不是,輕輕重重間,雜著那一句迷離的話語:

    “西淩一國,外加雲都寶藏,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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