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急響,漸如雷聲轟鳴,黃沙揚塵,漸成漫天迷障,刹那功夫,又恍若隔世,那天邊的遊絲黑線,已經衝將過來,逼近一裏開外,若黑雲壓城之勢。

    疾馳奔流間,清一色的玄衣黑甲,銀具遮麵,鐵騎寒光,森然殺氣,成愈來愈烈之勢,跟背後漫天的夕陽暖色衝撞起來,顯得有些……吊詭。

    這支天降奇兵,使得這個本已在烈日荒漠裏行進了一日,正待擇地休息的和親隊伍,突然間一驚,本已漸顯的疲態,被強行壓製收斂。

    隨入北辰的三百隨侍屬官,一半是長於理事的內侍,一半是機巧伶俐的宮女,雖說皆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利落之人,但畢竟沒經過這般大陣仗,四下裏驚慌騷動,人人小心克製卻漸成不可抑之勢。

    北辰的迎親衛隊倒是反應迅速,那天邊來客衝將過來的當口,隊伍前後的護衛已經收攏迴來,將三百隨侍與公主鸞車護在中間,並朝著西麵,嚴陣以待。

    那位十分富態的北辰迎親使,也異常敏捷地從車裏下來,翻身上馬,行至指揮衛隊的青年將軍身邊,並駕打馬,翹首以待,一副不可思議而又怒不可竭的神情,仿佛要等著這群不速之客湊近了,他要開口質問一句,何方大膽妖孽,不長眼睛,敢來劫道?敢來衝撞這南曦北辰之姻親盟約?

    北辰迎親使的底氣,也是頗有些由來的。南曦皇帝遣了八千鸞衛護送和親公主至天門關,說香雪海賊寇出沒,若北辰不派人前來迎護,那便由我南曦精兵護送入北辰好了,若是不嫌棄的話,直接送入雍州城也使得。北辰皇帝當然要嫌棄,同時也硬氣,你有精兵儀仗,我也有驍勇禁衛,況且也不能輸了排場,於是,大手一揮,遣了雍州城裏八千禁軍前來迎接。

    八千皇家騎兵,皆是國中精銳,雖說行進了一日,饑渴疲乏,但要對付大漠裏的一群馬賊草寇,也是綽綽有餘的。因此,麵對這突然冒出來的狀況,倒也顯得頗為沉著冷靜,不慌,不亂,隻等著對方上前來。

    夜雲熙挑了簾子看,卻已被層層精兵護在中間,遠處看得不太真切,索性鑽出了馬車,站在車轅上探頭眺望,她亦有些有恃無恐,倒不全是因著這些訓練有素、將她層層護衛的北辰精兵強將,而是因著心中那個不可抑製的隱秘渴望,她就是想看看,看看賀蘭阿狐兒的十萬馬賊,究竟是何等威風模樣?擇了這大漠落日之際,駕著祥雲從天而降,又是想要將她怎麽樣?

    七寶鸞車由漆木精製,厚重高大,夜雲熙站在高高的轅木上,越過腳邊

    委縮的隨侍女官,再越過凝神以待的層層精兵,舉目望去,恰巧看到了那電光火閃、天地失色的一瞬間——

    那支黑甲軍,已經逼近上前,卻不勒韁繩,不減衝速,保持著先前的疾馳之勢,朝著這銅牆鐵壁的禁軍護衛陣,硬生生地衝撞了過來,不說來曆,不報名頭,不列陣仗,不講章法,隻管短兵相接,悶聲廝殺,手起刀落,宛若殺神。

    她竟看得有些傻眼了,耳邊馬嘶金鳴,眼前生死搏殺,心中卻生出一種哭笑不得的怪異感:兩軍交戰,還有個陣前叫戰,兵對兵,將對將的規矩呢。那些個劫道的,不也是先要自報山頭名望,吆喝幾句“此路為我開,此樹為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錢來”之類嗎?劫財還是劫色,要錢還是要命,總要給個明白痛快,怎麽這些蠻子,二話不說,衝上來就砍?

    估計那八千北辰禁衛也跟她有著相同的閃念,雖說也是凝神馭馬,長槍短劍,硬生生抵了那衝勢,迅速膠著在了一起,但明顯有過半拍的遲疑。而這半拍的遲疑,已經足夠對方趁機衝開一個微微的口子。那看似群氓起哄,橫衝瞎撞的野蠻隊伍,卯著那個微小的口子,漸成燕字,漸成錐形,漸如一柄尖刀利劍,緩慢卻又直接地,朝著這中間的鸞車位置刺了過來。

    苦笑過後,她又看出些趣味來:這剛入香雪海一日,這支黑甲軍便在路上準確地攔截,好似算好了日子,在路邊等著的一般;且估摸這人數,似乎不輸於前來迎護的北辰禁軍,也就是說事先了解了對手;而這衝上來就開打,打個措手不及,卻又不與他們鏖戰,隻管衝進來……拿軟肋。一句話,有備而來,有章有法。

    果不其然,少頃功夫,便有不少黑甲鐵騎衝至鸞車周圍,將地上的隨侍宮女們製住,森然刀劍相加,或是打撈上馬背,激起陣陣膽怯驚唿。

    此刻,夜雲熙才覺出有些怕來。眼下這些隨她去國離鄉的隨侍們,似乎命懸一線——即便那些衝進來的黑甲鐵騎要全力應付著北辰禁衛們的搏殺,但要順手解決了馬蹄間無處可逃、手無寸鐵的慌亂人群,那也是刹那間手起刀落的事情。

    禍事本由她起,何必累及無辜。她想要出聲說話,止住所有人的拚殺,讓天地間徹底安靜,話至嘴邊,卻又覺得好笑,這萬人混戰,天昏地暗之中,又有何人會聽她說話?不知所措間,莫名生出一絲兒無奈的閑情,抬頭看了看天邊漸暗的霞光金邊。

    感覺到有人在扯她裙裾,低頭一看,是澹台玉。那少年公子跟青鸞紫衣一起,齊齊從車裏探身出

    來,伏在車門邊,仰頭看著她。那如玉的少年麵龐,堆著一臉苦笑:

    “姐姐,有你這樣站出去給人家當箭把子的嗎?”

    “倒也奇了,那些人……不用箭。”夜雲熙順口應著,心中卻猛地一驚,轉又豁然開朗,這騎兵突襲,馬上弓箭,是絕佳的搭配,這些黑甲軍卻棄而不用,莫不是怕亂箭傷人?一上來就近身搏鬥,對那些北辰禁軍倒是下手橫絕,但衝進來捉她隨侍的那些鐵騎,似乎隻是為了製人,並沒有害命。她這般惹眼地站了半響,也似乎沒有人上前來惹她。

    也就是說,她與她的人,似乎暫時無憂。既然來者有這樣的顧忌,那還有什麽可怕的?那就等他們打吧,打到最後,打出了高下,打得累了,自然是要來找她這正主的。

    一番大膽思索,她索性躬身下來,進了車廂,坐下來,垂目凝神,等著外間的打鬥結束。反正,北辰禁軍死傷如何,與她無關。

    “這渾天黑地的混戰,要打到何時去!”青鸞那妮子估摸也瞧出些名堂來了,觀戰半響,轉頭過來問她,“殿下,要不我跟紫衣護著您,逃出去。”

    “逃麽?逃到哪裏去?”夜雲熙抬眼看著那笑得有些莫名趣味的大侍女,心中的話卻沒有出口。是啊,能逃到哪裏去?

    往後,五十裏,是南曦天門關,是那剛剛才以舉國大禮將她送出的故土,卻是萬萬不能迴去的,正如先前澹台玉的胡言,這上路的新嫁娘,豈有走迴頭路之理?

    往前,兩日兼程,穿過香雪海,是北辰南關城,卻是她內心深處已經在開始萬般抗拒的去向,叫她如何心甘情願地奔赴?且那北辰,即便要去,也是要驕傲而風光地進入的,豈能如此狼狽地逃往?

    往西,或往東,皆是浩淼黃沙,看似海闊天空,實則仍是……死境。其一,她實在是怕了那種在沙漠裏饑渴困乏,活活等死的絕望之境,今生遭過一次,便絕對不願遭第二次,寧願受製於人,也不願受天地折磨。其二,即便穿過沙漠,逃出生天,那也隻能是“從此世間無昭寧”的後半生,因為,臨陣脫逃的和親公主,以後是無顏去見列祖先皇的。

    所以,此刻的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等。

    那種感覺,多年以後憶起,都覺得不可思議。車廂外,上萬人的廝殺,卻沒有人靠近鸞車,甚至沒有一隻飛矢亂箭,也沒有一柄長槍短劍靠近過來,她坐在車裏,血汗不沾身,刀劍不入耳,無性命之憂,如隔岸觀火,這已屬怪異,然而,殊不知,更讓她刻

    骨銘心的,是那種比性命危難更覺煎熬與無力的境地——無處可逃,隻能等待,卻不知等待的是什麽。

    等北辰禁軍,解決掉這群冒犯曦朝公主的賊寇,還她以體麵?或者,等這支半路殺出的黑甲軍,控製了局麵,給她一個命運的轉機?

    青鸞見她神思變幻,便不再出聲,朝紫衣遞了個神色,兩人過來陪她坐著。澹台玉那小子,關鍵時刻,倒也顯出些貴家風度,止了話嘮,也一邊安靜待著。

    於是,大漠黃昏之下,狂囂殺陣之中,這輛喜色鸞車,竟如一風暴之眼,出奇地靜謐無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車廂內光線開始昏暗,天邊夕陽應是退下了地平線,霞光失色,夜幕悄然降臨。

    隨著這漸濃夜色,外麵雜亂的砍殺搏鬥聲,亦如退潮海浪般,一波一波地小了下去,逐至寂靜,反倒顯得四下裏,那些零星起伏的馬匹嘶鳴與嗬斥喊叫聲,格外響亮。

    就得聽一個洪亮的大嗓門,用生硬的曦朝話,高聲喊到:

    “請曦朝公主出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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