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夜雲熙迴想那年北嫁,其實是有些的征兆的。第一日,本想圖個吉利,忍著酷暑高溫,將一身繁複喜服穿得密不透風,哪知出了曦京城,一個時辰不到,就熱得中了暑,暈在鸞車裏。

    隊伍拉得長,行得快,青鸞與紫衣,也不知在後麵跟澹台玉糾纏什麽,久久沒有跟上來,其他人自是不敢上前靠近叨擾公主的,於是,殿下也不知在車裏暈了多久,也無人察覺。

    等她恢複知覺,猛地醒來,卻是被額間鬢角的冰透涼意給刺激的。睜開眼睛,發現仍是在那鸞車上,車廂外仍是車輪軲轆,馬蹄滴答。不過,卻沒有了先前的束縛悶熱,隻覺得渾身輕鬆,頭下是冰玉涼枕,橫躺在胡床般寬大的軟錦坐墊上。還有一雙手指,似沾了冰涼藥膏,置她兩側眼角,輕輕地按揉著穴位。

    夜雲熙一個激靈,反應過來。一把打開那雙在她鬢角耳前遊走點柔的大手,坐起身來,低頭一看,腦中轟然炸開——就說怎麽會突然如此清涼,果然,隻剩了一身素絲中衣裏裙在身上,鬆了三寸領口,透出一片凝脂肌膚,敞了半截衣袖,裸露一截皓色玉腕,撩了長裙邊角,探出一雙白蓮小足。

    第一反應,倒不是覺得自己這春光模樣,有多麽有礙觀瞻,而是心中陰雲驟起,那熱死都不願脫下的整套喜服,竟這樣稀裏糊塗地,讓這奸人給脫了!無奈地看了一眼那胡亂堆疊在角落裏的服飾行頭,再轉頭盯著眼前這自作主張毀了她的喜氣吉利之人,等著他的解釋。

    鳳玄墨就著剛才的姿勢,長身跪在車內地板上,看了看自己還沾著藥膏的雙手,將就擱在錦墊上,仰頭迎了這唿之欲出的怒氣,輕聲解釋到:

    “我有事請詢公主,在車外喚了幾聲,都沒有應答,便進來看看,就見著……”

    “自作主張!”夜雲熙不等他說完,就搶了一句。能見著什麽,不就是見著她滿臉汗水花了妝容,熱昏在車裏,還無人知曉的可憐狀?一想到臉上妝容,又趕緊抬手捧了臉頰,扭身想尋了車廂壁上玲瓏格子裏的銅鏡來看,該不會跟花貓似的吧?

    “用清水洗幹淨了,才擦的清涼藥膏。”鳳玄墨抬手指了指一邊的濕巾子,不經意地說到,可意思又很明顯——他知道她在擔心什麽。

    夜雲熙便棄了去翻銅鏡的念頭,隻覺得頭皮陣陣發麻,太陽穴一下下突跳,不知是風油藥膏刺激的,還是羞赧尷尬害的,這人,總是能見著她最糗的模樣,手腳又忒快,她自己都無從下手的繁複禮服,他竟能不著痕跡地替

    她輕巧脫了,且在她昏迷不知的情況下,真不知他是如何在她身上摸索的!

    越細想越不自在,臉上開始微微泛起些紅潮,似乎那人的眸光正有意無意地逐著她,那神色意味,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卻又很耐心地等著她,等著她發怒,亦或撒嬌,然後,享受,或者承受。

    夜雲熙便覺得,她亦能看穿他心中所想,卻不想如他所願。四月裏,她打開天窗說了亮話,挑明他的初衷她的算盤,又由著澹台玉在她身邊纏纏繞繞。本想這木頭臉皮薄,遭她多幾次挖苦搶白寒磣踩踏,總會知難而退,或者,視她如輕賤楊花,也罷。

    哪知,事情的發展,似乎也不如她所願。雖不見他有多厚臉皮——依舊是那樣動不動就耳根子泛紅,亦不見他如何死纏爛打——讓青鸞堵了宮門,不讓他夜裏入宮來,他便不再來;實在躲不過的場合裏,想要裝著看不見他,他亦可以把自己弱化成煙氣兒,隱身成路人甲,可要吩咐他做點什麽,他又不動聲色照做,完美忠犬得不得了。

    可就那幽黑眸色,不能盯著看,看上幾息功夫,感到不自在的,準是她。一如此刻,真真是名副其實的衣不蔽體,言不由心。仿佛,在那幽明不定的眼神籠罩下,自己的身與心,都在與他裸呈相見。

    心中便起了一種荒誕感,彼此互為鏡,映出對方的心與思,於是,怎麽應對,都是矯揉造作。他就那麽大刺刺地,在她身上亂摸一氣,還犯了她的忌諱,若依平日的火爆性子,不是該要怒斥他無禮,再一腳踹出去嗎?可她實在是覺得,提不起勁來。若要涎著臉,抹了羞恥,無視眼前的光景,與他心平氣和說話,她又覺得,會不會顯得自己太沒骨氣?

    總而言之,她已經不知道,該要如何麵對他了!心裏淩亂,便不想再去觸那灼人的眼神,甚至不想在眼皮底子下見著他,遂冷冷地出聲說到:

    “你出去!”

    見他恍然未聞,也不嫌腿麻,依舊那麽跪靠在坐位邊上,有些愣神的模樣,夜雲熙又忍不住催說了一句:

    “走啊!”邊說邊傾身過來,忍住用腳踹的衝動,隻伸手推他。

    鳳玄墨卻一把反握了推他肩頭的雙手,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問她:

    “先前,公主是在哭?”

    夜雲熙一愣,卻鬼使神差地掩飾:

    “你看錯了,那是汗水。”

    “哪有汗水掛眼睫上的?”那人劍眉一揚,像個辦案的神探大人,成功捕捉

    到一個被忽略的蛛絲馬跡,眼神中滿是篤定。

    不說還好,一說就委屈如潮湧。先皇後薨逝多年,她隻當十二歲生辰那日的記憶是塵封的過往,從不慶生,從不憶起,卻在這北嫁的鸞車裏,突然間,清晰地憶起母親的臨終遺言,不是幻聽,卻逐字逐句,敲出她的一串串淚水。

    母親的泉下陰靈,極天地願力,為她所求之人,那個要一心一意疼她愛她的人,怎麽可能是她即將奔嫁之人——那個恨不得將她吃肉喝血的皇甫?讓她如何不哭?又想到鳳玄墨好心辦的壞事,不由得聲音裏不可抑製地,帶著哭腔:

    “出嫁第一日,新娘子的喜服是不能脫的,否則不吉利,都怪你……”

    一邊說著,一邊掙脫雙手,使力去推他,哪知那人沒有防備,一個踉蹌,順勢退坐在車廂地板上,卻笑開了:

    “怪不得,捂成那樣……圖的什麽吉利……”

    車廂微晃,窗簾微拂,有一抹燦爛陽光飛掠進來,映得那淡淡笑顏,熠熠生輝,輕吐的斷續聲音裏,有恍然,有戲謔,有不以為然。她看得明白,那是在笑她笨,笑她傻,笑她明知所嫁非人,卻要自欺欺人地圖個莫須有的吉利!

    許是瞬間的心神出竅,走火入魔,在那熠熠笑意中,她竟覺得徹底的服輸與軟弱,心中酸漲滿滿,一咕嚕從坐上連滾帶爬地翻下來,一頭撲進那人懷裏。

    鳳玄墨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有些手足無措,公主殿下喜怒無常,翻臉比六月天還快,前一瞬還在聲色俱厲地推攆他,後一刻卻如小鹿兒般,衝突過來,差點將他撲倒。

    他趕緊用雙手撐了地板,才勉強止住後仰的身體。應付之際,已被一雙玉臂纏抱得死緊,那小人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開始在他心口間哭泣。

    那抽泣聲,低低悶悶,斷斷續續,像是在極其克製,卻又無法抑製,哭得他心酸,一邊抬手圈住那纖細的肩背,一下一下地輕拍撫慰,一邊側耳去聽,極力辨析那含糊得幾近氣聲的哭訴:

    “阿墨……我……心裏……害怕……”她是在說她害怕?氣聲顫音中,那細條軟香的身子,亦微微發抖,像極了一隻在他懷中輕撞的驚慌小鹿兒。

    “公主……怕……什麽?”這高高在上的女人,幾時這樣軟弱過?這樣卸下所有威武,弱弱地往他懷裏鑽?鳳玄墨就有些癡迷,輕輕地試著探問。

    “我……我怕去北辰,怕嫁給皇甫……怕得要命……”

    “

    ……為何?”他聽得心疼,又有種莫名的輕鬆與滿足,懷中小兒伏他身上的力道,微不足道,可那被纏抱住的感覺,卻無比的充實,於是,明知她此刻應是有些迷糊失控了,卻忍不住要追著問,想要直直地探進她心底深處去。

    “皇甫……他的生母病發而亡,他的寵妾一屍兩命,皆是因我而起,我冤枉他淩辱我,讓他挨過庭杖宗法,陷害他謀逆,讓他下過牢獄重刑,甚至,他身上還有些頑固病疾,也是拜我所賜……”

    鳳玄墨微微皺眉,有些……驚歎,那埋頭說話的人,似乎也能覺察他的反應,突然停住話頭,委屈的哭腔裏帶出一絲笑聲,像是專門與他解釋:

    “你都不知道,我以前有多……壞……”

    見他不應答,那小兒隨性抬了頭,淚汪汪的大眼看著他,繼續往下說,漸漸褪了哭音,言語也流暢了些:

    “如今他登基為皇,明明恨我入骨,卻不殺我,偏要娶我,阿墨,你說,今後此生,他該會,如何待我?”

    鳳玄墨被問得語塞,心中暗自長歎,恨一個女人,恨到不惜割地送土,大婚迎娶,那還是恨嗎?此刻,他終於確認,這看著聰慧的女人,真的……少了一根筋。

    “可是,我沒得選,就算再怕,我也隻能麵對。”那水蒙蒙的眼神逐漸清明,優柔嬌氣的話音逐漸脆朗,聽得他先如在雲端行走,飄忽脹滿,最後,卻一腳踩空,猛地跌落:

    “不過,真要麵對,應該不至於太難。隻有一樣,就是阿墨你,我一見著你,就覺得心軟,所以,請你,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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