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這些東西給你,自然不是白給,條件是,所有的軍事行動,皆以雲都的名義,但所有的戰利財物、土地、人口,歸曦朝所有,若有朝一日,你重建雲都,亦世代歸曦朝節製。”

    垂了眼皮,不去看那人幽明不定的眸光,夜雲熙終於一口氣,將心底的盤算說了出來。大曦夜氏的皇子皇女,自幼皆承祖訓,身在天家,凡事,先國,後家,重權衡,輕情愛,可驕奢,但不可無道,食民間五穀,便要護王土安危,享萬民供奉,則須盡力佑一世太平。

    所以,即便她背負荒淫公主之名,但行這家國之事,卻是有個底線的,那便是身為夜氏皇女的自覺與情懷,待人接物,予之取之,有個平衡。

    鳳玄墨伸了雙手過來,隻手托了她攤開的掌心,隻手拈起那枚金錢幣,卻並不拾起,隻逗留在她掌心,拈指摩挲,觸得她掌心發癢,夜雲熙想要縮手,卻不知他如何使的巧勁,硬是收不迴來。又聽他一邊深深地歎息,一邊幽幽說來:

    “公主何以認為,我想要的,就是這些?又何以認為,我一定會答應這個條件?”

    “香雪海裏,十萬馬賊,盡歸於你,卻是烏合之眾,打家劫舍,搶些過往財物,倒也使得,但若要正規作戰,卻差得遠,且他們多少受西淩庇護,決不會反戈西淩。而南曦軍事,向來重奔襲騎射與攻城對陣,且與西淩、北辰兩國對峙,正是你最好的借力。你若想要報那家仇國恨,重建雲都,就必須借助南曦之力。這便是你先入鳳家軍,再入曦京禁衛,後來又……到我身邊來的真正原因。”

    前麵的,她都清朗流利的道來,但到了最後一句話,便不自覺地有些細聲細氣。她知道,那是一枚利刃,正在尖銳地劃破一切,不知道,那緊緊擁抱,細細親吻的溫情,還在不在?

    那人抬起如漆雙眸,似乎是盯著她那翻動的唇角,等她說完,無甚表情變化,卻又是一陣沉吟,才輕輕出聲問她:

    “原來,在公主心裏,我就隻為這些而來?”

    “不是嗎?”她順口反問到。口上清巧,心裏卻有些慌亂,有些記憶在眼前飛掠:元宵節夜,擁擠人潮中,他將她往骨子裏嵌,說夜夜夢裏想她;樂遊原上,淺草叢裏,他抱著她扭傷的痛腳,麵紅耳赤地說,隻求離她近一些……隻是,這些,如變幻雲煙,都作不得數的。

    “不是,我最想要的,是……”先前聽她說得珠玉墜盤般,鳳玄墨隻略略附和著,由著她說,此刻看著她那微挑的柳眉,終是想要說點

    什麽。

    “阿墨!”她一聲唿喚,打斷了他,她知道他要說什麽,但她不想聽,也不敢聽了。那人神色,像極了一隻受傷的野獸,她不知道這裏麵,有多少的真心愛意,又有多少的野心企圖,若是野心,她可堂皇助他,若是真心,她卻覺得,快要承受不起:

    “你太貪心了,我給你的,幾乎是半個曦朝天下,你何須……肖想其他。”

    她努力說完,卻見著那人神色有異,有些懵懂,又有些發狠,湊過來仔細察她的神色,見她的確不像是在開玩笑,跟著就露出一絲慌色,一把將她死死抱住,交頸過來,說的委屈無賴:

    “先前還好好的,怎麽去見了一趟澹台玉,就翻臉不認人了。”

    夜雲熙沒有理會這突如其來的撒嬌變化,隻由他箍抱著,頭擱在他肩上,冷冷地說來:

    “六月初六,我便要嫁往北辰。屆時我讓八千鸞衛送親至南曦邊境,入棲鳳城天門關鳳家軍中,等我入了北辰,你可……隨意。”

    她一邊潑著冷水,一邊繼續與他說著主張。鳳玄墨卻聽得心不在焉,隻管探頭過來,遞唇堵她的嘴,一邊重重點著朱唇,像是要堵了那些不受聽的話,一邊有些急切地說來:

    “我不管,你說過的,任何時候,都不會趕我走。你要做什麽,我都陪著你,你要殺人,我幫你殺,你要江山,我幫你打,你要嫁人,我……陪你嫁。”

    沉沉啞啞的聲音,一句一頓,和著那一口一口的重吻,直直送入她口中來。到得後來,那人竟像是來了狠勁,張了厚潤豐唇,將她櫻桃小口含住,重重地來親她,靈舌探入舔舐,想要直抵深處。

    夜雲熙卻聽出他言語中的荒唐,強自緊閉了貝齒,使出吃奶的勁,掙脫開來,喘息著問他:

    “我問你,你如何陪我去嫁?是在我與夫君同床共枕時,你替我焚香掌燈?還是等我與他纏綿一夜後,你替我晨起梳妝?”

    她這話,問得更是荒唐,卻又直白實在,那人自是答不上來,微張著潤潤的嘴角,有些發愣。夜雲熙突然來了種酣暢痛快,既然,終歸要嫁與他人,與其到頭來,尷尬糾結,難舍難分,不如快刀亂麻,早作了斷!

    趁他還在反應,不知是在傻眼,愣神,還是在迴味,她便搶著往下說:

    “隻要你不覺得難為情,我拿你當個小情兒養著,也未嚐不可。你也知道我之前的浪蕩,素來就愛漂亮兒郎,又喜歡有人奉承討好著。我與皇甫,兩

    國姻親,彼此皆有利害牽製與忌憚關係。我若收斂些,是給他存些顏麵,我若放縱些,要私養個貼心的兒郎,倒也不怕他的臉色……

    “隻是,以你那薄麵皮,恐怕應付不過來這些,還有,以你那尊貴身份,若是真的作了我的入幕之賓,恐怕也是愧對龕上祖宗,羞見泉下先人的。你也不要覺得這些話難聽,我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身在天家的兒子女兒們,姻親是拿來作政治交換的,情愛便是用來作做床第消遣的。你見著有多少重情重義,為情為愛要死要活的?”

    夜雲熙一邊說著,一邊察言觀色。她一旦豁出去,說開了,昔日那副荒淫浪蕩公主樣,便突然間,靈魂附體般,迴來了。也就有了膽量與餘光,去打量鳳玄墨的神色變幻。

    卻見著那人眼底的怒氣,漸漸升騰上來,不甘,惱怒,受傷……她便帶些惡意,說得更重了些:

    “我想著,若你真存了些戀我的心思,要一路跟了我去雍州,以你那直得不知轉彎兒的性子,反倒添亂。倒不如,直接些,你之所求,我都予你,你去殺你的滅族仇人,報你的家仇國恨,我去……嫁人,咱們……兩清。”

    那人眼中的怒氣,漸漸溢出來,映著整個臉都跟殺神般,黑青黑青的。不過,甚好!他若抹了臉皮,壓了血性,跟她繼續胡鬧賴皮,堅持要陪她出嫁,她還不知該怎麽應對,隻要他動怒,她便知道,該如何才能一箭穿心:

    “既然都要舍了你,所以,先前在那處莊子裏,我又拿你,順便與澹台玉作了一個交換。”

    說到此處,夜雲熙頓了一頓,將手藏在袖中,掐得死緊,止住顫抖,卻是開弓沒有迴頭箭,遂勇敢地正視了一眼那殺神的怒氣,硬了頭皮說下去,極力帶些嬌俏輕浮的笑意:

    “那小子,說他喜歡我得緊,想要跟在我身邊,隨我去北辰,條件是有他無你,取你而代之……當然,好處是,他可以把東桑的《百工開物》和《海國圖誌》,背下來給我。”

    一邊笑說著,一邊有些幻聽,似乎澹台玉那幽緩的威脅,仍在耳邊環繞。那廝說的是,姐姐,臨來曦京前,皇姐讓我轉告你,她不過就是想要姐姐身邊一個寵幸兒郎而已,姐姐若是舍不得心頭好,她就把親自出馬,去與曦朝的皇帝陛下談,或者,拿了東桑之書,去跟北辰皇帝談。

    當時,夜雲熙盯著那滿桌的鬆子殼皮兒和點心渣沫兒,很快想清楚了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若澹台月與夜雲起談,夜雲起會毫不猶豫將鳳

    玄墨捉了,給東桑國師送上門去,管他是吃肉喝血,還是要怎樣蹂躪,總之隻要能換得這兩部書,便是天大的便宜,到那時候,她該如何去護那眾矢之下的人?

    若澹台月與皇甫熠陽談,皇甫熠陽亦會毫不猶豫,做出跟曦朝皇帝同樣的反應,況且,她為什麽要讓這兩部奇書,落入北辰之手?四國之間,微妙平衡,敵國增一份實力,於南曦,便多一份威脅,東桑與北辰,多一份默契,於南曦,便多一份疏離。

    ……所以,後來澹台玉的建議便入了她的心,那少年公子給她出了個主意,說讓她行個舉手之勞,棄個舊愛,撿個新歡,表麵上,他得了她的寵愛,向皇姐交了差,暗地裏,她也可有時間與餘地,去護她心愛之人周全,實質上,她還能得了這兩部書的好處,成交否?

    她當然樂意成交。其實,隻要無心,冷情,什麽都好辦。天家無情愛,才能一路至頂峰。她畢竟,是夜氏的子孫,是先皇最喜愛的女兒,凡事,顧大局,輕私利。

    迴過神來,麵前這人仍是無話,隻用一雙水汽朦朦的黑瞳盯著她,那神情,仿佛是覺得她的話,句句都不可思議,卻又句句無法反駁,怒到極處,透著無能為力的傷悲。

    她趕緊加上最後一根稻草,成功地徹底摧毀一頭野獸:

    “我想著,我既然可以用自己的婚姻去換燕山十六州失地,為何不能再用一個可有可無的男寵,去換兩部四國爭搶的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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