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細雨,輕雲遮月。

    擁樨殿,畫堂明燭,殿門大敞,納春雨濕潤,還有庭中花香。

    夜雲熙倚坐在殿中,一頁又一頁,翻看一冊古人詩卷,看得入神,實則心不在焉。古人雲,讀諸集宜春,機物也。春日裏最適合讀些詩詞文章,因為萬物複蘇,生機勃勃,容易敞開心扉去感懷。

    可她怎麽覺得,此刻,殿門倒是敞著,心扉嘛,卻是萬般糾結,敞開吧,那種飛蛾撲火,最後焚身化骨,灰飛煙滅的下場,實在是怕;緊閉吧,卻有人在那裏,一下一下地,執拗地扣,吵得她顫顫巍巍,搖搖欲墜。

    紫衣在一邊候著,往殿門外探了幾眼,轉頭過來,輕聲說到:

    “殿下,下雨了。”

    “嗯,我知道。”夜雲熙兀自翻著書卷,淡淡答到,殿外小雨灑花樹,悉悉沙沙的細碎聲音,傍晚時分就下起,她聽得見。

    “這下著雨,宮門又要下鎖了……鳳大人,今夜……不會來了吧?”紫衣在她身側,說得小心翼翼,忸忸怩怩。

    “你是盼他來呢,還是盼他不來?”夜雲熙抬了眼皮,撇了她一眼,幽幽反問。

    “嘻嘻,我無所謂,倒是殿下……哎呀……”紫衣一邊說,一邊敏捷地閃開身去,還是被她家主子飛速扔出的書卷,砸了個正著。

    夜雲熙扔出手中書冊,教訓了牙尖嘴利的侍女,便站起身來,往殿門外走。

    三月初三,與杜清巧郊遊,被鳳玄墨軟硬兼施,挾持上樂遊原,說了些深深淺淺的話。那日才發現,那人居然纏人功夫一流,不管她如何冷言冷語,拳腳相加,他隻管一副憨直笑顏,絮絮叨叨說話,欺她扭了腳踝,還得仰仗他吧。

    她其實也未曾經曆過這起子事。從來未有人,諸事藏著掖著,欺瞞著她,倒頭來卻說是一片衷腸,前一刻忤逆了她,下一刻又將她當成天邊的雲朵日月,捧在手心裏,癡癡表白——如果那也算是表白的話。

    倒得後來,她實在是沒轍了,如果是柳河洲那種驕貴風流,她尚且能坦然應付,如果是從頭到尾的陰謀算計,她也狠得下心來。偏生那人,隱著驍魅,卻將自己低到塵埃裏,那種笨拙的深情,風流卻羞澀,霸道又溫柔……讓她覺得頗有些錯亂與不忍,索性直楞楞地問他:

    “不就是救命之恩嗎?你究竟想要我做什麽,才算報答?”

    那人終於打住,咧著嘴角,一臉笑顏,傾身過來,扯著她的衣角,像

    個小孩子般,央求她答應,不要攆他走。

    她看著那笑顏,終於見識了,原來世間真的有人能笑得……像一隻憨厚的狐狸。一陣恍惚,便答應了他。那人趁熱打鐵,還不忘追問了一句,是不是任何時候,都不攆他走?她被纏磨得心煩,竟又胡亂應下。

    那日迴到宮中,她就發現,她是腦子進水了,才答應了他!

    從那日起,那人便夜夜持著親衛令牌,趕在戌時宮門下鎖之前,入宮來,次日寅時宮門開,再出城去,趕著白日裏鸞衛營的事務與訓練。她覺得過於淩亂,口不擇言地問他,你夜夜這般猴急地進宮來,宿在我這桂宮裏,還要顧忌我的名聲不?那人一臉抑不住的笑,說到,公主的名聲,又不是我毀的。

    夜雲熙便氣得心慌,卻又礙於那句“任何時候,不要攆他走”,忍了氣,由他。好在他每次來,也不騷擾她,見她愛理不理,也不糾纏,隻在窗邊廊下靠坐著,一個人呆呆的,也不知想些什麽。

    她也頗能自我安慰,就當她這裏是龍門客棧,他是個歇腳的江湖過客吧,隻要他不覺得日日奔波勞累,請便。

    今夜細雨,下了好一陣子,宮中梆子聲已過,可能被紫衣說準了,這人果然不來了吧。夜雲熙出了殿門,站在廊下,聽著夜雨,突然驚住,這十來日,每夜總要挾著煙塵而來,在她眼前晃一晃的人,一日未來,她怎麽有些不適應了?

    自己此刻這模樣,與那些個上西樓望天涯路的閨中怨婦,有何區別?一時間,被腦中閃念嚇得心如擂鼓,一個甩袖,跺腳,兩步轉身進殿去,依舊坐下來看那詩卷。

    心思浮躁,索性一句一句地,將那冊中詩句念出來,定心安神,讀到一句“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怎的恍惚間,一聲清越笛聲,在殿外庭中傳來。

    待凝神側耳聽了,卻不是幻覺。絲竹樂器中,她偏愛笛聲,如那細腰水袖,清越而秀麗,淩冽而纏綿。此刻耳邊那聲音,便是如斯,悠揚宛轉間,卻不似曦京絲竹的靡靡旖旎,倒像一首西疆小調,曲調清新簡單,卻於輕快跳躍的節奏中,自有一絲悠遠蒼涼的惆悵。

    不禁聽得有些癡醉,抬頭見青鸞進殿來,也不說話,隻朝著門外使眼色,神情無奈而怪異。

    夜雲熙便第二次扔了書卷,兩步跨出殿門來看。廊下宮燈映照著,庭中花樹旁,春夜細雨中,那人長身玉立,渾身濕透,卻是一支小巧笛兒擱唇邊,那清新小調如流水般咕咕淌出。那是一支細條簡陋的柳笛兒,估

    摸是在來時路邊順手新折的柳枝,現做就的。

    見她站在廊下,便略仰了頭,來看她。細雨籠罩中,又微微眯了雙眸,眸光中,映著宮燈光亮,如有細碎珠玉隱顯。

    冒雨前來,夜行十裏,隻為她昨日,嫌紫衣那伴她春夜讀書的琴聲太嬌柔做作,不若笛聲隨和起興。

    悠悠笛聲中,那磊磊模樣,款款深意,淺淺笑顏,仿佛在探問,可有討得她心中喜歡?

    差一點,她就要衝下青石台階,跑到那樹下去,一頭撞進那胸懷中,掛他身上,去……撒嬌。

    他之前如何欺騙了她,日後還要如何算計她,她都認了,他要做什麽,她都會原諒他,縱容他,在她心裏,其實,早就已經原諒他了。試問今生,這可遇不可求的緣,錯過了,還能倒哪裏去尋找?

    可提了裙裾,抬腳下台階那一瞬間,她停下了。猛地止住那頭腦發熱的一時衝動,將踮出的腳給伸了迴來,又覺得掩不住那抬腳用意,索性一個轉身,作勢要迴殿中去。轉過身去,才略略側迴了頭,淡淡說了一句:

    “吹得不錯。”

    錯過就錯過吧,就算是抓住了,又能怎樣?她的姻緣與後半生,已經拿去換燕山十六州失地,告慰先皇的在天之靈,交代給了曦朝子民。趁還未刻骨銘心,趕緊抽身才是,待得情絲緊繞之時,再去斬斷,反而徒增心傷。

    心中蕭索悲涼,便要晾了那人在雨中,徑直進殿去。

    “公主喜歡就好。”身後笛聲驟歇,那人的應答追了上來,搶在她跨進殿門之前,入了她的耳與心:

    “這是西疆草原上的生辰曲,今日是……是我的生辰。”

    上一刻,她的心已經築起防牆,如果他說,這是專門吹給你聽的小曲兒,如果他說……不管他說什麽,再怎麽甜如糖水,深入骨髓,她都能抗得住,然後,頭也不迴地進殿去。因為,皆在那慣常的套路裏,在她的預料之中。

    可是,偏偏他說的是,這是……他的生辰!那清揚小調,染著風沙與草香,原是大漠草原上的生辰祝願;這舉目無親的遺族之後,就是這樣給自己慶生?

    出乎意料,又覺得寒磣,心下便起了些怪怪的惱意,忍不住要與他計較一番。抬手扶住殿門,慢慢轉過身來,冷冷問他:

    “你的生辰,與我何幹?”

    見那人一臉藹藹笑意,突然僵住,她竟有些惡意的痛快,挑眉加了一句:

    “難不成,要我替你慶生?”

    清風拂來,宮燈搖蕩,眼前一陣光影暗淡,見那人收了眸光神采,褪了嘴角笑意,垂了頭下去,看著手中柳笛兒,輕聲嚅囁:

    “不敢……隻是想……跟公主說說話……”

    他的生辰願望,隻是想跟她說說話而已,何其卑微!那孤單太久的人,將能靠近她,當作一個執著的願望,她何其有幸!若再矯揉造作,就太過於刻意。

    夜雲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先前緊繃防守的心神,終於找到一個堂皇的出口,是憐憫吧,心中變柔,放軟了聲音喊道:

    “你……先上來吧。”

    那人抬起頭,看著她,卻站立不動,任由細雨籠罩著,身上衣袍已濕透,臉上水珠已成串。

    她看著心煩,被雨淋傻了,聽不懂她說話嗎?不由得提了嗓音,清亮地嗬了一聲:

    “上來!”

    那人才舉步過來,拾階而上,一步一灘水印,滴在門廊地板上。

    夜雲熙卻覺得心神如廊下宮燈,隨著他的靠近,一步步搖蕩。幸好那人在幾步開外,便站定了。桂宮借宿守則第一條:未經允許,不可靠近她。這人……還算長了記性。

    她趕緊定了心神,皺眉說到:

    “先去沐浴更衣,不要將泥水帶進來,弄髒了我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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