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京人愛遊春。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之際,上樂遊原縱馬馳騁,登青雲山訪半腰古刹,或者,於近郊田壟間踏青,觀春耕農作,賞桃杏春色,也頗有生機野趣。

    往年的春日,以夜雲熙的性子,自然是樂遊原上跑馬,貪個臨春風思飛揚的暢快,或是上青雲古寺燃柱香火,圖個深山秘境的清幽。至於那田間壟頭,人多話雜,行走起來,還拖泥帶水,自是不太喜歡去的。

    這年的春日,卻有些不一樣。先是莫名其妙與沈子卿的夫人杜清巧成了朋友,再是二人開始攜手同遊,同上西市坊間布施,同下東市酒樓聽書,她常至沈府天水閣喝茶,亦偶邀杜清巧入丹桂宮閑話。當然,春光漸盛,春衫漸薄,便少不了要郊遊。

    杜夫人不曾習武,騎不來馬,不堪遠遊,上不了青雲山,那麽,便隻能上田間踏青了。

    三月初三,與杜夫人,同乘瓔珞香車,出南邊明德門,沿官道南行幾裏,便下了大路,往東邊田野去,一路悠遊,賞壟間春色。也不知是誰邀的誰,大致是閑話間偶然提及,皆覺得春光曼妙,不可辜負,便一拍即合,說走就走。

    車廂內,夜雲熙倚靠了車窗,一邊探望田間青色生機,一邊聽杜清巧說話。這位杜夫人,正在講她幼時的趣事,彼時杜禦史尚未入仕,她隨父蟄居鄉下,過著清貧的日子,如何精打細算,量入為出,如何將邊角餘料做成香包飾物,如何將田間野菜做成美味羹湯……

    那平緩而又帶些滑稽的語氣,娓娓講來,且在一個自出娘胎就過著金貴生活的公主麵前,絲毫不覺這糟糠之事,有何窘迫難堪,反倒是溢著濃濃懷念,大有珍惜今日福分之意。

    夜雲熙聽來,便覺得有些難為情了,突然覺得自己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是一件羞於啟齒的事,隻一味地淺笑。

    這位杜夫人,正月十五元宵過後,便遞了牌子請入宮來見。問她所來何事,她隻說了一句,大人牽掛公主,讓妾身前來探望。

    夜雲熙當時便覺得,這盤頭梳髻的小婦人,一臉憨直,卻也可愛。磊磊做派,竟比沈子卿還幹脆利落。對自家夫君的糾結心思,竟能泰然處之,為他奔走,心中氣度,不是尋常女兒家能比擬的。

    於是,幾番接觸來往,二人竟漸漸撇開了相公大人,成了無話不談的閨中好友。夜雲熙心中感歎,曦京貴女,多數嫉恨她,或是畏懼她,還有對她厭惡不齒的。柳芙蘇之流,自是恨她入骨,就連皇後鳳宛寧,也是畏她多於親她。甚少有能平等待她

    ,能與她說上幾句交心話的。而與杜清巧這交情,來得多少有些荒唐,卻是真正視她為友的情誼。

    “新婚那日,公主說我是有福之人,跟幼時替我看相的術士說的一模一樣。當時,我便覺得公主是下凡來贈言賜福的雲中仙子。”杜清巧收了話題,言語間,絲毫不掩飾對她的欣賞仰慕,末了,又補了一句濃濃歎息,“大人錯過公主,實乃終生之憾……”

    夜雲熙聽得撲哧一聲笑出來,沒見過這麽憨的人。一邊叫青鸞停車,一邊轉頭,斂了笑意,凝了神色,與杜清巧認真說來:

    “既然你是有福之人,那麽,沈大人娶了你,不也就是他的福嗎?”

    見杜清巧一時愣了神色,似不知如何接話,她也不理會,兀自起身下車去,才迴頭招唿車上的人:

    “前邊山上有座供送子觀音的廟宇,我陪你去,好生求一求,求一個兒孫滿堂。”

    方才出了南邊城門,見著東南沃土無垠,便一路折往東行,不知不覺,竟快至木樨鎮,木樨鎮周遭的情形,她也算是遊走慣了的。此處有座小山,山頂有座小廟,供奉的是送子觀音娘娘,廟門雖小,香火卻旺,聽說很靈驗。

    隻是,這大路與山坡間,隔著幾畝田地。二人隻得下車來,提著裙裾,走過田間地頭,再沿著平緩山道,步行上去。

    待過了田壟,正要舉步上山,夜雲熙突然反應過來,她一未嫁之人,去見送子娘娘,好像有些不妥,加之年前徐老太醫還悲歎過,說她把身子糟蹋得太過了,恐怕以後子嗣困難。

    抬頭遙望了一眼那香火嫋繞的觀音小廟,竟有些情怯。便止了腳步,讓青鸞陪著杜清巧上去,自己卻轉身過來,想要迴車裏歇著,紫衣正在車旁候著呢。

    一個轉身,舉目天光雲影,田間青翠黃綠,壟頭桑杏桃李,春風拂麵,泥草清香,不覺多看了幾眼,深吸了幾口芬芳氣息,漸將心中膈應驅散。

    突然,一陣馬蹄聲滴答漸響,數十騎從那大路盡頭飛馳過來。眨眼功夫,便行至路邊馬車前,紛紛勒馬急刹,齊齊跳下來,把車旁的紫衣唬得一愣一愣的。

    那清一色的玄衣駿馬,不正是鸞衛營的兒郎嗎?這青天白日的,不在營中操練,跑這田間來耍什麽威風?夜雲熙提了裙裾,要穿過田間,上前去好生教訓教訓這群四處撒野的兒郎。

    剛一踏上壟梗,卻被那群鸞衛的舉動給驚得心中突跳,猛地停住腳步——那群兒郎下了馬,就那麽遠遠地,齊

    齊朝著她,於大路上大刺刺跪下,又揚了嗓門請安,那喊聲,估計身後山頂上的觀音娘娘也得驚嚇一跳。

    接著,那唯一沒有下跪之人,長身挺立,就於一片矮身下去的玄色中,猛地突顯出來,格外耀眼。同樣的玄衣墨發,領間袖口,袍邊衣角,卻隱著金繡輝澤,那是她曾經專門請了宮中司製房的精巧繡娘,設計繡製的統領武服,穿他身上,果然……精神。

    那人看著她,再兩步下了大路,踏上田埂,大步走過來。行走間,似乎也沒有看腳下,就那麽直直地看著她。夜雲熙便有種衝動,想要轉身往後跑。可往後,隻有一座觀音廟,無處可逃。

    隻得強製平了心氣,將手藏在袖子裏捏成拳頭,卻是擠出一副雲淡風輕的笑顏,淡淡問他,一如耳邊春風,看似和煦中帶著依稀冷意:

    “你來做什麽?”

    “來陪公主遊春。”那人行至跟前,倒也單膝跪地,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禮,一如往昔,可突然間,起身抬頭,竟是笑著說來。那笑,亦如春風,溫潤而輕柔,隱著風流調笑,卻又帶著一絲憨直的羞怯,仿佛上元那夜,她於人群中奔跑間,迴頭所見。

    “不必,迴去吧。”夜雲熙繃了麵皮,冷聲說道。在她心中,她早已不當他是那個可以任意揉捏的阿墨,當然,也不是那個附她耳邊,紅著麵皮說夜夜夢裏想她的阿墨。她之所以還留他,隻是想著,待時機成熟,要與他做些利益交換而已。

    見那人就杵在麵前,將路堵住,隻咧著嘴笑。夜雲熙突然就覺得那臉頰梨渦,怎的似個深不見底的渦旋,要攝了她的心魂,一陣莫名心慌,趕緊抬腳從他身側繞了,往田埂上去。

    “我求了沈相爺的夫人三天,隻差沒給她跪下磕頭了,才求得她邀你出遊……”

    那田埂高低不平,加之一身宮裝長裙及地,她走得本就歪歪倒倒,甚不利落。身後那人一句話幽幽襲來,心中驚怒,腳下一個牽扯,身子一歪,就撲倒在一邊地裏,也不知種的什麽青色菜苗,密密蓬蓬地,反正她這一撲騰下去,壓倒一大片脆嫩,倒也不疼,隻是覺得摔成這樣,有些難堪,又存了一絲慶幸,還好是旱地,沒有變成泥水裏的落湯雞。

    用後腦勺,都看得見,身後那人一定在笑。笑他自己跟杜清巧的奸計得逞,笑她笨得走路都要摔倒。定是一邊掛著笑,一邊上前來扶她的,因為,等那人攬了她腰背,像提抱一個摔跤的孩童般,將她扶起來站好,那臉上酒窩,就一直沒有消散過。

    看得她心下火起,伸手要將他推開,突然間,腳踝處一陣錐心的疼,一個沒站穩,就要往地上滑,那伸出去推將的雙手,就本能地變成了去抓他的衣襟。一聲吃痛的呻吟抽氣,也不爭氣的溢出嘴角。

    那人順勢躬身下去,一手攬她肩背,一手捧了膝窩,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穿過田壟,往大路上走。

    那群鸞衛兒郎正齊齊在路邊候著,眼神精亮精亮的,還有紫衣,都在看好戲呢。夜雲熙覺得腳不著地,心中尷尬,麵上難堪,便沉聲嗬他:

    “放我下來。”

    “公主要翻臉,等我先尋個清靜的去處。”鳳玄墨一邊走,一邊輕聲笑說。

    那做派,豈是往日那木頭般的阿墨?這分明是吃準了她的忌憚,不會當場與他翻臉,他便可以為所欲為。

    這精明之人,帶了這麽多鸞衛飛馳而來,無非就是讓她無法當場翻臉。先前,他就將那男寵之言,大刺刺地放出去了。若此刻他有些親昵舉動,縱然無禮,看在鸞衛們眼裏,卻是打情罵俏,無傷大雅。

    可她若當場黑臉,鬧得不可收場,沒有顏麵的,是她,更有甚者,若讓有心之人知道,她與她的鸞衛統領有隙,不利的也是她。

    於是,也不便多做掙紮,隻拿一雙鳳眼瞪著他,且看他要那般?見他過了田埂,上了大路,將她往他騎來的那匹馬上一放,自己迅速翻身上來,在她身後坐好,擎了韁繩,朗聲說了句:

    “我陪公主上樂遊原,兒郎們送杜夫人迴城。”

    等夜雲熙腦中轉彎,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是被挾持了,已是馬蹄嘀嗒,耳邊風聲微嘯,那人環抱著她,縱馬揚鞭,往東邊原野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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