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雲熙眯眼看著走來上那人,突然間心頭舒展。平日與他吹胡子瞪眼,火花四射,竟未像此刻這樣,退開來仔細瞧過。那暖日光輝中,穩穩站立的兒郎,劍眉入鬢,眼如點漆,向她看過來,有那麽一瞬,她覺得心中怦然一跳,不禁抬手去捧住心間,一句怪怪的念頭在心頭迴響——這是……她的阿墨嗎?

    昨日問他,你一人,戰八個,又是重傷初愈,若是吃不消,不必強撐,本就是想借你,試一試那些鸞衛兒郎,輸了不丟臉的。

    他沉吟了一下,反過來問她,公主是想長他們威風,還是壓他們銳氣?

    她想了想,說,這鸞衛營也有些被驕縱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壓一壓也好。

    結果那木頭竟破天荒地跟她說了一句玩笑話,一邊說,一邊還有些紅臉羞怯,看得她一陣淩亂。他說的是,公主放心,喝了公主那麽多碗名貴湯藥,哪裏還得起,隻有賣命來報。

    後來,昨日晚些時候,趕在關閉城門之前,鳳玄墨就出了城,來木樨鎮宿在營中,養氣調神,以備今日之戰。

    也就一夜未見,這會兒遠遠看著,怎的有些……驚豔。

    接著,那八個鸞衛兒郎也齊齊上來,在擂台的另一邊,與他對峙而立。皇帝看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側頭過來問她:

    “阿姐,這是怎麽一個打法?”

    “就是這個打法,陛下隻管看就是,欺負不了你的人。”夜雲熙一邊笑說,一邊就想起來,這木頭,好歹以前也是陛下禦前的小將軍,這兩月來,好像被她給……糟蹋了。

    接下來,就是按定的規矩,八個頂尖鸞衛兒郎,逐個上前,與鳳玄墨打。

    這八個鸞衛,經過了層層比試,千挑萬選,才站在了這裏,自是有些真本事,也有些心氣。今年定下的規矩,看起來是護他們,對他們有利,實際上,是將鳳玄墨抬出來,有些寒磣他們之意。因為,八人車輪戰,對陣一人,不管輸贏,都是有些丟麵子滅威風的。

    但不管怎樣,贏比輸,畢竟還是要……威風些,且還可以,當著整個鸞衛營,調戲一次他們的公主,那將是多麽快慰平生的念想。

    所以,今日一上來,八個兒郎皆是氣勢飽滿,還懷揣著整個鸞衛營對鳳玄墨的敵意,準備使出渾身解數,來挑戰。

    隻見排頭一個,兩步站了出來,先來抱拳請戰,風玄墨不說話,隻抬手還禮,片刻沉寂,一招起勢,兩人很快便纏鬥起來。

    看台上的貴人們幾口茶水下去,場中兩人,瞬間已鬥至幾十個迴合開外,那鸞衛兒郎一套拳法使得虎虎生風,眼花繚亂,風玄墨不停地接招拆招,也閃得飛快。

    就在這看似分不出伯仲勝負之際,突然,一個刹那空隙,鳳玄墨猛地一招,眾人都未看清楚他是如何下手的,那鸞衛已被他反手鉗製在地。第一場,隻用了二三十招,他輕鬆勝出。

    場上台下一片靜默,眾人皆是有些愣住了。看台上的貴人們像是還沒有反應過來,這麽快就了結了?台下的觀戰兒郎們,卻是有些不太願意相信,這麽快就了結了?

    “啪——啪”還是皇帝抬手拍了兩下,這才響起一陣鼓掌喝彩。鸞衛營就是有這點可愛,雖然我恨不得把你打趴下,不過,若是你能把我打趴下,我還是會敬你。

    幾息調氣,第二個鸞衛兒郎,下盤穩健,站出來挑戰,風玄墨麵色沉靜,隻管應了,又繼續開打。

    夜雲熙看著看著,看出些端倪來了。她雖隻有些花拳繡腿,不太拿得出手,但這眼力勁,卻是跟著千語山的師父熏陶出來的,一等一的好。

    風玄墨的打法,她有些眼熟,跟冬月十五那日,帶他到鸞衛營來,與鸞衛們比試時,如出一轍。三十招左右,等對手銳氣消磨之際,尋個空隙,一招製勝。那招絕殺技,帶著西淩草原的野蠻路數,不太講究花式套路,但快、狠、準。

    曦朝軍中,向來重刀劍騎射,團體陣法,不太重近身格鬥。建了鸞衛營,她覺得這是一個缺憾,便請了武藝大家來教。可也許,壞就壞在這裏了——

    對於南曦人來說,武學是一門技藝,也是一門學問,講究功法派別,招式套路,起承轉合。故而鸞衛營的兒郎們打起拳來,都跟那江湖師傅一樣,一套一套的。而對於風玄墨來說,武功身手,也許是生死廝殺的經驗,致命或逃生的本事,講究的是實用。

    一番琢磨,跟著就放寬了心念,也許,今日這打擂,沒有太多懸念了。講究花式套路的南曦武藝碰上追求實用性的草原搏鬥,占不了多少上風。

    果然,不多時,場中又是一陣喝彩,第二場打鬥,那木頭如法炮製,依舊輕鬆勝出。

    緊接著,第三場,第四場……,眾人看得有些瞪眼,覺得太不可思議,這連勝將軍,到底要贏到幾時去?

    夜雲熙卻有些乏味了,端起茶來,細細地喝。隻要那木頭體力撐得住,別說這八個人,整個鸞衛營,也許都打不過他。隻是,心中又

    生出些怪怪的憐意,這絕殺功夫,都是他在十二歲進鳳家軍之前,學的嗎?一個孩童,要經過多少生死搏殺,才能練就這樣的身手?

    不由得看得有些……心疼,見著他麵色不改,跟鐵人似的,不知累,不知疼,隻全神貫注,閃身拆招,再傾力而擊,一招製勝。一個個應了,一個個打倒,直到第八個鸞衛兒郎,被他一個囫圇纏抱,掀翻在地,那木頭終於單膝跪地,垂了頭,開始喘息開來。

    這不出半個時辰,一口氣完勝八人的戰績,贏得震天的喝彩歡唿。那八個鸞衛兒郎亦是服氣,抱拳行禮,表示認輸。

    夜雲熙手指微動,想要做些什麽,或是說點什麽,卻又有些心氣浮動,怕一時頭腦發熱,有失體統,便強行端坐了,等那歡唿聲停歇下來,自己的心思也平息下來,再說。她一手帶出來的鸞衛營,最頂尖的人才,打不贏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侍衛,她卻不覺得丟人,反而有些欣喜,可能是因著先前那怪怪的感覺吧——那是她的阿墨。

    “姐姐昨日,果然沒有騙我,說這阿墨,整個鸞衛營都打不過他。看得我這四個侍衛,也有些手癢了,想與他切磋一番,不知可否賞臉?”

    夜雲熙還在平息心思,澹台月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了。且那女皇估計也是日日在朝堂上練嗓門的,一出聲,便是清晰響亮,眾人皆聽見了。

    場中跟著就靜了下來,雖無人接話,可那期待氣氛,卻是唿之欲出。眾人皆被方才那連環打鬥,激得興奮不已,卻又意猶未盡,若是還有精彩下文好戲,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夜雲熙轉頭過去,幽幽看著那心機女皇,冷冷問到:

    “澹台,你是何意?”

    場中那人氣衰力竭,喘息不止,澹台月卻要吆喝著讓著幾個虎背熊腰的彪漢繼續來車輪戰。居心險惡,輸了不要緊,反正,整個鸞衛營都打不過他,贏了,卻可以作大大的文章,往外一宣揚,豈不是要說她的侍衛,勝過所有大曦精兵?

    “姐姐,我沒有別的意思,隻看阿墨他願不願意。”澹台月笑得眉眼彎彎,一臉狐狸像。

    日頭漸高,冬日的煦光也有些晃眼,夜雲熙就覺得那額前龍珠,搶得她眼疼,開口閉口的阿墨,刺的她耳朵疼,迴頭去看場中跪地歇氣之人,有些皺眉,這樣子,還能打嗎?卻終是未開口阻止,含糊應了澹台月,等著看風玄墨如何應對。

    那人平了喘息,抬起頭來,竟迎上她的目光,咧嘴一笑。然後一個使力,穩穩地站

    起身來,朝著看台這邊說到:

    “容我先喝口水。”

    夜雲熙腦中轟地一聲,斷了弦,順手端起手邊自己那杯茶,遞給身後青鸞,示意她端過去。青鸞圓眼一睜,在驚訝中伸手接了,下看台送過去。她一眼掃視,清楚地察到,皇帝的玩味目光,柳河洲的重重抽氣,澹台月的曖昧輕笑,台下四起的竊竊私語,她全都不管不顧了,雙眼一閉,把心一橫,這人,我就是要寵了,怎麽著?

    決定破罐子破摔後,反倒沒了顧忌,腦子裏開始有些隨心所欲地起了聯想,一個有些相似的畫麵自動浮現出來:冬月十五,他將她的鸞衛打倒一地,亦是這般,轉頭對她說,我有些渴,想喝點水。然後……然後她承認,那日她是有些使壞,灌了他半車桂花釀,讓他直接醉癱在擂台上,睡了三天三夜……

    腦中閃神,不由得嘴角春風,看著那人不動聲色地接過青鸞手中的茶水,仰頭喝了,一邊抬手將嘴角一抹,一邊迎了她的視線,匆匆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看懂了她心思,讓她莫名心安,嘴角輕起的春風就抑不住地,蕩漾開來。

    那人嘴角微動,卻又迅速止住,再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朝澹台月身後的四個東桑武士朗聲說到:

    “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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