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說要一輩子,就是一輩子。”

    正月初七,擁樨暖殿,那木頭破天荒地說了這句暖心的話,雖然,多年以後,每每憶起,都是唏噓不已。可是彼時,夜雲熙卻隻當是,聽了一句作不得數的笑話,短暫地愣了愣,就迴了神,繼續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她要學劍術。

    她其實是不太信人,也不太依賴人的。信任何人,都不如信自己,靠任何人,都不如自己可靠。反正,枕下置匕首,袖中藏毒針的謹惕度日,她亦習以為常,且到時候,入了那北辰深宮,又豈是他能護住的。

    幸好,那木頭直起身來,轉頭看她時,也像是忘了那刹那瞬間的異常,眸光幽明,一如平日的肅然模樣,悶聲悶氣地答應了她的要求,此後日日晨時,便在擁樨殿後側園子的臨水平台上,抱劍侍立,等她練習。

    夜雲熙也學得認真。她起心要做一件事情時,通常也是執拗得像一頭牛。

    第一日,鳳玄墨問她,世間劍法千萬種,他倒是略通一二,公主想學何種?夜雲熙不假思索答到,無所謂門派路數講究,能速成,能防身,能殺人,即可。

    鳳玄墨聽了,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看了她片刻,拔劍出鞘,行至平台中央,劍光劃閃,一套說不出路子的怪異招式使下來,三十來式,簡單輕巧,又透著狠準。

    她當下拍手較好,表示就學這個,便提了那把一直閑置擁樨殿中的輕巧佩劍,跟著比劃。有時不得要領,鳳玄墨上前來扶了她的肩背胳膊矯正,又握著她的手腕教。

    她一個偏頭過去,見著那人眉目如畫,就貼在自己耳側,男兒氣息,如醇厚酒釀,她一個閃神,又反應過來,這人幾時開始,竟能與她這般自然靠近?心中一陣擂鼓,一個劍花耍了,閃身開去。

    接著自是斂眉垂目,心無旁騖,認真練習。

    第二日,她便能照著葫蘆畫瓢,將劍法招式比劃得像模像樣。少時,教坊司的舞藝大家教公主貴女們學些舞姿,她雖不是跳得最好看的那個,卻是記動作記得最快最好的那個。且在千語山之時,長老們主張強身健體,也就頗有些拳腳功夫的底子,武藝一門,觸類旁通,此刻學這三十來下簡單招式,自然也快。

    可等她有些得意地,將一套劍法,跳舞似的耍下來,鳳玄墨卻看得直搖頭,很不客氣地說她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沒有臂力,沒有準頭的劍法,拿來也隻能看不能用。

    那木頭直楞楞一句話,就將她的牛脾氣給激

    起來了。臂力與準頭都是練出來的,所謂的庖丁解牛,百步穿楊,一劍封喉,都是千萬次的重複練習來成就的。缺什麽,她就練什麽。

    心下倔強,見著那人手中的劍,看起來黑沉黑沉的,一個靈光,伸手要了過來。

    提在手裏,一個重力下墜,差點掉地上,才嚇了一跳,看著黑不溜秋,不怎麽起眼,居然是超乎想象的沉重,趕緊說雙手抓握了。

    見他手執長劍,光影生風,她卻連起勢都舉不起來,止不住地抖抖晃晃,像極了醉拳,終是端不住了,垂下手臂鬆了勁,還差點將腳給砸了。看得那人又是別過頭去,一臉忍笑。

    她就看得有些惱意,也許在這人心裏,她也就一廢材米蟲公主,中看不中用的。她勢必要爭下這口氣,索性發了狠,將他的寶貝長劍強行借了過來,說了要練臂力。

    此後,日日提著重劍比劃,晨間不夠,日暮再來,夜裏也練,反正,她一廢材木蟲,有大把的光陰,可以揮灑消磨。倒得後來,手臂酸疼,腕間抖索,執筷都執不穩,看得青鸞紫衣皆是傻了眼瞪著她,她亦不在乎,讓紫衣替她拿捏按摩一通,又繼續苦練。

    待得正月十四,練劍第七日,她已勉強能夠,持著那把重劍,比劃上十來個招式,雖說香汗淋淋,喘氣不已,但畢竟是勤奮刻苦換來的進步,格外的舒心得意。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阿墨,我比那吳下阿蒙,如何?”她將重劍往地上撒手一扔,一邊聲音輕揚地問那人,一邊幾步往邊上亭子裏坐了,接過紫衣遞來的錦帕子輕輕擦著額間的微汗,

    卻未聽見那木頭答話,她轉頭看過去,見著他正行至那臨水平台中央,躬身將地上的劍拾起來,輕輕拭擦,小心入鞘,像是對待一件心疼的寶貝。

    “阿墨,這劍,可有名字?”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剛才好像跟扔垃圾似的,扔了人家的寶貝來著。

    “沒有名字。”那人聲音悶悶的,抱了劍,立在亭子邊上,看起來有些低落。

    “那我替它起一個,如何?”夜雲熙此刻正在興頭上,見他那光景,就想找話與他說,一邊端了石桌上茶盅,牛飲一口,一個點子湧上心頭,跟著就脫口而出:

    “不若叫玄墨吧,跟你一樣。”跟你一樣,玄冰寒鐵,又黑又冷,像是鑄有濃得化不開的執念,不過,這些腹誹,卻未出口,隻朝著那人擠眉弄眼。

    鳳玄墨突然轉過頭來看她,眉眼裏盡是驚訝,跟著又是一番神

    思恍惚的模樣,想要與她說什麽,又止住,頓了頓,終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公主錦心繡口,它就叫做……玄墨劍,是我母親的唯一遺物。”

    夜雲熙正端起茶盅解渴,聽得心中跟著一沉,止住喝茶的動作,仰起頭來看他。她喜嬉笑玩鬧,卻不忍見著他的憂傷。隨口胡謅的打趣,卻是一語猜中的巧合,可如果這裏麵藏的是他無法道來的悲苦,就不能再繼續當做是樂子玩笑。

    遂正了聲色與他說到:

    “阿墨,對不起。”

    見著麵前那人不應她,也不看她,兀自低頭,像是陷入沉思,又像是有些惱她。夜雲熙不禁有些尷尬,依稀記得,自己這哪壺不開提哪壺,閉著眼睛踩下去,也能正中別人痛腳的本事,好像是幼時在這深宮中,就已經練得爐火純青的一項本能與天賦。

    她有些惱自己嘴賤,又不知該如何安慰,想問問他的母親,或者問問這跟他同名的劍,好像都不對。隻能將他瞅著,從臉上到地上,又從地上到臉上,她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出息了,明明是這人無禮,她卻如舌頭打了百結,心中亦滿是愧意。

    “母親去時,未來得及為我起名,十二歲前,族人皆稱我阿狐,當日入鳳家軍,鳳將軍問,可曾有姓名,我就想著,以此劍為名。”

    那人垂眸半響,複又抬眼看她,輕聲與她解釋一番,又不像是有怪她之意。

    夜雲熙竟覺得心中鬆了氣,突然又意識到自己的怪異,她怎麽有些像是在小意討好這人?見著他那光景,就跟著有些斷弦,實在是沒道理啊。當下心思混亂,跟著又是一陣心緊。

    這當口,老天有眼,解救她的人過來了,那可心的青鸞丫頭從廊子那邊款款而來,她趕緊拿眼神去接著。頃刻間,青鸞入了亭子,笑盈盈地說到:

    “殿下今日有遠客來訪。”

    “我怎麽記不得,有什麽遠方的故人?”夜雲熙笑說,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氣。青鸞一來,她頓時覺得恢複了正常,這木頭,身上透著些蠱惑魔力,還是遠離些好。

    “說是有個十八九歲的小公子,在泰安宮門,將守門的軍爺們打倒了一地,要求見。也不說自己是何人,隻自稱是千語山來的。”

    青鸞將那遠客的來勢描述一番,又覺得好像什麽都沒說,自己都在笑。

    “前朝那個自稱天子小姨,前來叩宮門的,好歹也有個身份。這千語山上,盡是些十八九歲的小公子,我怎

    麽知道他是誰?”

    夜雲熙聽得好笑,不由得跟著多寒磣了幾句。

    青鸞見著自家主子那開始皺起的眉眼,又試著添了一句:

    “聽過來傳稟的公公說,模樣長得很是俊秀,還有個惹眼的形貌,眉心點了一朱砂,像是東桑那邊的習俗。”

    夜雲熙聽了,跟著就舒展來了眉頭,吩咐青鸞:

    “我知道是誰了,倒是個貴人,卻不是什麽小公子,你跟紫衣上山得遲,估計沒見過她,請進來吧。”

    一邊說著,一邊起身來,要去準備更衣見貴客。

    出了亭子,行了幾步,又轉身過來,對鳳玄墨說道:

    “阿墨,你隨我一同去。”

    那木頭遲疑了一下,立在那裏未動。她眉眼一笑,清朗說到:

    “那是個四國無雙的妙人,我想你去見見。”

    彼時,她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思。也許是覺得,他既然是貼身侍衛,就應該如影隨形;也許是,閉宮半月,同在屋簷下,日日抬頭不見低頭見,將他亦當做青鸞紫衣一樣相處使喚;也許是想著,有個漂亮的侍衛兒郎跟著,在那曾彼此攀比的故人麵前,也是顏麵;也許是想著,那千語山的貴客,讓他見見,也無妨。

    哪知,這頭腦發熱,隨心一念,卻是惹下了後來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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