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乾三年的冬天,夜雲熙總共紮紮實實地浸了兩迴涼水。

    第一迴,是冬至前日的沐浴齋戒,在涼水裏泡了大半個時辰;第二迴,是臘八節的夜裏,直接冰池子裏浸了一迴。

    想來,兩迴都是為著沈子卿,兩迴都是……自找的。

    到了臘月底,就有些咳症不斷,人也清瘦得跟片紙似的,下巴尖尖,腰肢不盈一握,太醫說,寒氣入了心脾髒腑,怕是要經年調養才行。

    年底那幾天,大雪終於降了下來,出行不便,加之她經此番折騰,越發怕冷,貪睡。身體疲懶,跟著便諸事生厭,索性縮在宮中,大門不出,米蟲似的調養生息。

    閑得無事,詩書經傳之類傷腦筋的消遣,自是不想沾的,琴棋書畫之類風雅的物事,也提不起興致來,隻招唿著丹桂宮的宮人們,玩些賭博遊戲,雖說輸多贏少,但圖個樂子。

    反正昭寧的湯沐邑富庶,柳河洲又善經營,替她打理得風生水起,那些錢財,除去補貼鸞衛營,她也無處可用。

    臘月二十七,柳河洲照例拿著一年的賬目來,要她過目。

    池邊暖閣子裏,銅爐調香,雪水煎茶,夜雲熙拿起那帳本子,順手翻了幾下,便往身前矮幾上一擱,複抱起暖手爐子,半靠在雲錦腰墊上歇息,又對茶幾對麵席地而坐的人說道:

    “三哥做的事,我豈有不放心的,我有些頭暈,不看也罷。”

    柳河洲卻不答話,隻盯著她看,半響,歎了一句:

    “嘖,怎麽瘦成這模樣了,看得真讓人心疼。”

    夜雲熙便抬手往暖閣半開的窗扇外麵指了指,說道:

    “喏,就在那裏,那夜這池子裏還隻有些碎冰,阿墨陪著我跳下去的,浸了少說也有兩炷香功夫,反正最後是暈過去了。”

    “真是笨!”柳河洲看著她笑,那笑意裏,滿是寵溺。

    “也許吧。”夜雲熙順口接到,話一出口,突然一怔,覺得柳河洲這話怎的有些耳熟,依稀尋了記憶,貌似那夜在這池子裏浸著的時候,那木頭也是這麽說的。那木頭,一天說不了兩句話,一逗就麵紅耳赤的人,被冰水激了,居然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還真是難得。

    她心下思忖,麵上便不覺莞爾,看得柳河洲有些癡了。那廝癡著一雙桃花眼,柔聲說來:

    “豆豆,就這樣,多笑笑,多好。你一笑,百花都不及你……”

    “也隻

    有你,嘴裏吐出來的話,全是蜜裏浸過的。”他巧舌如簧,曦京人皆知。不過,這甜得跟蜜似的話,誰不愛聽,也隻有柳河洲,能這樣捧著她,哄著她。夜雲熙臉上笑意更濃。

    “豆豆,你有沒有想過……放手?”柳河洲不似往日,跟她繼續言語調戲,緩緩凝了神色,轉了話題問她,問得小心翼翼。

    “放什麽手?”夜雲熙最不喜柳河洲與她說這事,明知他話中之意,卻反問他。

    “你知道我說的是……沈子卿。”柳河洲硬著頭皮,與她說的直白。

    “什麽都沒有抓住,何謂放手?”夜雲熙挑了柳眉,瞪了鳳眼,沒好氣地說。

    “豆豆,你自小性子便要強,因為,天資聰慧,又是金枝出身,幾乎沒有你求不到的東西,做不來的事。可是,有些事情,是強求不來的,有些人,是有緣沒有份,你看,就像我與你……我不也認了。”柳河洲越說越低,聲音裏還有一絲委屈。

    的確,他是最有資格這樣勸她的人了,打小,這人就像哥哥一樣,護她,幫她,她從樹上掉下來,他當肉墊,她惹事,他擺平,長大後,她要打打殺殺,他就在後麵跟著,她要天下錢財,他就四國奔波去斂。卻從不強求,要她迴報。

    可她亦正如他說,幾乎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做不來的事……除了沈子卿。且這心上的人,又豈是其他凡事俗物可以相提並論的,滿心執念,深入骨髓,叫她如何說放下,就放下。

    “可是,他心裏明明有我!”她想起臘八那夜的事,如同抓住一根稻草,去維係自己的執念。

    “那又怎樣?對他來說,家族與權勢都比你……要重些。”柳河洲終於說了句要害的話,又有些不忍,眉眼一片柔色,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就像生怕她……暴起一般。

    依她平日的性子,聽了這種糟心的話,沒準真會砸個茶杯鎮尺,甩個腰墊靠枕之類。這次,卻愣住了,也許是那兩次涼水冰浸,傷了身子元氣,也耗了心誌精神。再執著的心念,若千般消磨,也會有耗盡的時候。

    沈子卿心裏的衡量,她豈有不知之理,隻是一直視而不見,自欺欺人而已。總是心存僥幸,以為在他心中,終有她一席之地,以為隻要她努力,她與他,終能成眷屬。

    “豆豆,雖然這姓沈的可惡,為我柳河洲不齒,可我還是有一句肺腑之言,說與你聽。沈子卿若選你,需得棄家族,舍權勢,可是這樣的他,便是失了精魂氣魄的,就算這是你要的,可

    這還是真正的他嗎?沈家的那些勢利子,都是天生為朝堂而生的,是那種沒有女人可以活,沒有權勢卻要了命的人。所以,你若真的喜歡他,便不要強求,而是成全。”

    柳河洲察她神色平靜,便繼續說道。

    “好吧,三哥,今日是陛下派你來做說客的嗎,你說,要我成全他什麽?”夜雲熙聽到此處,終於聽出些言外之意來了,柳河洲明知她不喜與他說這事,還這般硬著頭皮,循循善誘,總是有個說法的。

    “沈相爺……今日娶親,迎娶杜禦史家的千金。”柳河洲一邊說,一邊仔細注意她神色。

    夜雲熙字字聽得清晰,卻半響迴味不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也不知該如何反應,隻覺得心路都給鎖住了似的,眼前一片虛空,想要思考些什麽,馬上如泰山壓頂或深潭墜落般,窒息難受,索性停了一切心思,隻對眼前做條件反應,見著柳河洲那緊張模樣,竟覺得好笑,遂笑著問他:

    “柳河洲,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是怕我攔路搶親,還是怕我大鬧喜堂呐?”

    “豆豆,你……不生氣?”柳河洲見著她那平靜模樣,有些意外。

    “我生氣做什麽?我隻是覺得有些遺憾,這門親事,是臘八過後才說的吧。這才幾天,就迎娶過門了,跟搶人似的,那麽多講究的曦京禮俗,可都是些新嫁娘的喜慶派頭,全給省去了,也不怕杜禦史家的千金嫌沈家寒磣。”

    夜雲熙笑顏如花,一句一句地悠悠說著,嗓音輕柔,不急不躁,仿佛是在說一件左鄰右舍的閑話,或是替一個出嫁的閨蜜發小打抱不平。

    她一邊說,一邊又開始理著心中如麻思緒,柳河洲今日來,可不隻是為賬目來,沒準就是來穩住她,不讓她去添亂的。臘八過後,她昏睡多於清醒,怪不得青鸞紫衣總說宮中無事,原來所有人,都合起來,瞞著她,就那麽怕她添亂嗎?那她若不作點什麽,豈不是辜負了大家的想象?

    “豆豆,你……別這樣……”柳河洲瞧出些端倪了,她若馬上反應,摔杯掀桌的,那是不掩飾真性情,她若穩如泰山,失了反應,便是入了臻境,在下決心尋後著了。

    夜雲熙見著柳河洲那防備模樣,飛快扔了手中暖手爐子,伶俐地從席上爬起來,抬腳就往暖閣外走。

    柳河洲跟著迅速站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阻止她:

    “豆豆,別去……”

    “太傅大人於我,有救命之恩,還有師生之情,他今日娶親

    ,我豈有不去道賀之理?”夜雲熙一邊說著,一邊想將抽迴手來,卻被柳河洲緊緊捉住不放,她有些惱他,

    “柳河洲,你若不放手,今後別怪我與你絕交。”

    “那是陛下賜的婚,何必去……自取其辱。”柳河洲麵露難色。

    “柳河洲,你其實是希望我去的,因為,你不想讓我遺憾。不然,你今日,根本沒有必要告訴我,對嗎?”夜雲熙此刻腦中清晰無比,平日無事時,盡管疲懶,可若遇要緊的事,便跟換了個人似的,全身毛孔都在沸騰。

    柳河洲終是歎了口氣,鬆開了手,又取過一旁的紫貂披風,一邊替她披上,一邊說道:

    “外麵天寒地動的,先把披風係好了,再出去。”

    夜雲熙垂眸看著那雙替她係披風綢帶的手,那是保養得極好的一雙手,骨節分明,修長幹燥,平日拈花拂柳,甚是靈巧,今日卻有些笨拙,翻動半響,仍未將係帶子弄好,她有些不耐,要搶過來自己係弄,猛地抬眼看他,卻有些驚住了。

    那慣常嬉笑的玉麵公子神色寂然,眉頭緊蹙,像是糾結萬分,終於開口說道:

    “我今日來,其實真的是想勸勸你,能看開些,若能尋個疼你愛你的良人,就風光嫁了,若找不著中意的,也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別拿自己的身子撒氣,以後,沒有三哥在身邊,真不知你這笨女人,要做出些什麽蠢事來。”

    她聽他說的怪異,正要開口問,那人一句解了她疑惑:

    “陛下命我,開年後出西域,通商貿,萬裏迢迢,前路未卜,也不知何時才能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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