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打發了柳河洲,夜雲熙心頭有事,起身招唿鳳玄墨,出了蓮華宮。因有些飄忽,便不時將那木頭的袖子拽了,或是將他胳膊拖著,反正那人也由她,有時還主動攙扶她一把,就這樣,一路走走歇歇,總算迴了丹桂宮。

    抬腳入殿,往窗邊美人榻上一倒,便昏睡過去。約莫眠了大半個時辰,醒來已是酉時已過,暮色漸沉。

    出聲喚紫衣來,紫衣未到,虛掩的窗外,一個小動物卻躥跳進來,往她懷裏鑽。是那隻叫做三郎的雪狐,聽見了她的聲音,湊上來親昵撒嬌來了。

    她抱住一陣憐愛搓揉,那小可愛啊嗚應了,又扭頭去看窗外,她順著方才被狐爪子推開的窗扇往外看,原來是鳳玄墨靠坐在殿外迴廊上,正看著她,冷不防撞上她的視線,麵色有些局促。

    敢情方才她在窗邊榻上酣睡之時,這一人一狐一直就在這窗外一丈之內?又想到這些日子裏,不時將他捏扁搓圓,是不是做得有些過了?便沒來由的也有些不自在。

    “殿下醒了,可要用些清淡的晚膳?”紫衣過來,知她醉了酒,建著議地詢問她。

    “今日臘八,喝點粥吧,要甜的。”夜雲熙亦覺得腹中有些空,說是宮宴,卻無法正常飲食。

    “那就加點蜂蜜和桂花醬。”紫衣知她奢甜食,轉身去安排。

    “紫衣……”她突然想起窗外那人,好像也是眼巴巴跟了她一日,有些過意不去,用眼神示意紫衣,“叫他進來吧,外麵冷。”

    “方才殿下迴來時,我便請他至室中歇息,他說不冷,兀自抱了三郎在廊邊靠著,也不知發什麽呆。”紫衣一邊伶牙俐齒地翻話,一邊應了吩咐,下去張羅。

    不多時,這丫頭便將清粥晚膳盛了上來,桂花粥用碧玉碗盛著,配上幾樣青瓷小碟的精致小菜,往矮幾上擺了。

    夜雲熙掂了袖子,正要舉箸,見著鳳玄墨立在一邊,覺得怎生別扭。索性仰頭喚他:

    “坐下來,吃飯。”

    這命令,讓他也別扭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世人皆道我蠻橫無禮,其實說得也不差,我敬那些頂天立地,治世養民的綱常人倫,卻不屑這些將人分了三六九等,埋汰折辱的繁瑣俗禮。你也見著的,在我這桂宮,沒那些講究規矩,青鸞紫衣那幾個丫頭小子,有時候,比我還像這宮裏的主子。你既然來了我這裏,也無需拘束。”

    一席話,說得他悶聲過來,往矮幾側邊坐了

    ,紫衣過來替他添盞,盛粥。

    夜雲熙順手將一雙象牙銀頭筷遞與他,見著他那悶葫蘆樣,竟越發多話,估摸著他心中顧忌,索性挑明了說來:

    “你也莫怕我對你存了什麽歪心思,我其實……不是那樣的人,你若喜歡呆在鸞衛營,明日隻管迴去便是,你若想要有所作為,或是有什麽家仇國恨要洗雪的,隻需潛心將鸞衛營的本事學好了,將來定有出頭之日。”

    這話,已經是推心置腹,常人聽了,不說感激涕零,也得有所感謝迴應。可那人卻開始悶聲喝粥,將夜雲熙嗆得,盯了他半響,心裏不住地罵木頭,不過又覺得,以前踩也踩過,踹也踹過,打也打過,仍是硬得跟銅豆子似的,此刻再要大動肝火,終是有些無趣,遂放棄了,開始小口喝粥。

    等簡單用完些飲食,正用清茶洗手漱口,青鸞進來,附她耳邊說,沈大人來了。

    “可巧,紫衣,擺棋,焚香,沏茶,請沈大人。”夜雲熙將手中錦帕子一扔,輕輕拊掌,笑說道。

    紫衣便伶俐地按照她的吩咐一一做來,夜雲熙在那矮幾旁坐了不動,對一邊鳳玄墨說道:

    “我與沈大人說些話,你替我在殿外守著,不讓人來打擾,可好?”

    “嗯。”那木頭終於出聲,轉身出殿,那雪狐亦跟著他衣袍邊角,往外追去。

    夜雲熙看得傻眼,這人莫不是真有什麽馴獸的秘術不成?那雪狐見著他,就跟見了親爹似的。再將心思轉了彎過來,又覺得這人今日確實有些怪異,往常少言,總還要尊稱她一聲殿下,與她幹脆應答,怎的今日,有些無理,還像在生悶氣,也不知在生誰的氣?

    紫衣端了棋盤與黑白玉子來,置於矮幾上,殿中嫋嫋熏香已起,那丫頭又轉身去將殿門敞開,再退下去沏茶。這擁樨殿,還真有些萬事俱備,請君入甕之勢。

    遠遠便瞧見,青鸞引著沈子卿過來,過中庭,入殿門。

    夜雲熙起了身,朝著進殿之人行禮:

    “太傅大人大駕光臨,雲熙有禮。”她依著雲起,稱他太傅,行學生之禮。

    “公主殿下……多禮了,微臣不敢當。”沈子卿有些意外,依著尊卑國禮,迴她一禮。

    “大人過謙了,雲熙沾著陛下的光,諸多本事,皆由大人教導,不說其他,單說這棋藝一著,也是大人指點的。”夜雲熙一邊說著,一邊抬手請沈子卿入座,意思是要與他對弈。

    反正他

    棋藝好,她卻……臭得很,不怕輸,輸不怕,且每次與這人麵對麵時,總覺得要在手裏有些抓拿,才定得住,不然,她會控製不住自己……直接撲上去。

    沈子卿依了她,撩袍坐下,撚了黑玉子,一邊落棋布局,一邊開始與她說話,說的有些清淡隨意,可也是……開門見山:

    “陛下對微臣講,柳芙蘇入宮,是公主的主意,又說若我執意要娶,他便作不了主了,微臣需得來與公主打個商量?”

    “嗯,陛下說的沒錯,他確實作不了主,因為我把柳家送給他了。”夜雲熙也跟著雲淡清風的應答,那柳家,在她說來,就像一個隨手撿的趁手小玩意兒一般,陛下喜歡,她也不心痛,順手就給了,隻求皆大歡喜。

    沈子卿抬眼,深深地看她,那眼神,很複雜,不像驚訝,不像責備,不像痛惜,看不清有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有點,看得她生疼,遂不敢多去對視,隻顧低下頭來,看棋麵。她在這人麵前,不知為何,總是有些心虛,大概是情深而怯吧。

    “那大人……是執意要娶嗎?”雖垂著眼皮,仍覺得那人看她,看得有些不依不饒,夜雲熙心裏發慌,生怕他出口來些堂皇訓責,那國士才華,她說不過的。遂幹脆壯了膽子,觸著逆鱗,撿著要害追問。

    那人歎了口氣,緩緩說來,一字一句,如重錘,一下一下,砸她心上:

    “我今日來,也確是想與你說清楚。我是沈家的嫡長子,終是要娶妻生子的,不是柳芙蘇,也會有別人。”

    不是柳芙蘇,也會有別人,總之,不會是你!夜雲熙當然聽得明白這話裏的意思,她其實也明白,沈子卿的苦衷。當朝之首相,陛下之股肱,沈家的嫡長子,哪一個身份,都不許他尚公主,朝臣嫉他逾製,陛下忌他權重,沈家又怕他釋權,諸多反力掣肘,亦是將他置於火上烤吧。

    可是,在她看來,若兩人真是情意相通,這些又算得了什麽?你若為世俗羈絆,而棄真心,那便不是真正的真心,而是可以可無的錦上花。真正的情之所至,是可以融入骨子血脈的,可以生而為之死,死而為之生的。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死心,總想走進這人心裏看看,看看他的心,看看她在他心裏,究竟是怎樣的分量。嫋嫋沉香襲來,她深吸口氣,隻管低頭不語,捏著顆白玉子,於指尖玩弄。

    “你這殿中,點的什麽香?”沈子卿突然問道。

    “催情香。”她也不避諱,幹脆答了。

    “滅了。”那人有些氣惱,沉聲說道。

    青鸞退下時,將殿門合上了,此刻,殿中隻有她與沈子卿二人。沈大人頤氣指使,她隻得起身來,行至屋角香爐邊,將那熏香滅了。

    轉身過來,見那人神色竟有些緊張,夜雲熙便知這香沒有白點,且看他能端多久。

    “大人怕了?”她覺得有些意思了,仍不住笑著問他。

    “胡鬧。”沈子卿不給她好顏色,隻沉著臉訓她。

    “殿下,茶沏好了。”是紫衣在外頭,叩門詢問。

    “進來吧。”夜雲熙跟迎救星似的,將紫衣喚進來。紫衣捧了茶,至二人身前跪了。

    “今日宮宴,酒食腥膩,我特地讓紫衣沏了大人最愛喝的雨前毛尖,為大人醒酒解膩。”她伸了雙手,自托盤中端了一盅茶,親自遞於沈子卿麵前,拿一雙水汪汪的鳳眼,討好地看著他。

    看得沈子卿無法拒絕,伸手接過,揭了玉瓷蓋子撩了兩下,卻止住不喝,順手置於矮幾一側。

    她看得著急,不由得冷笑著說來:

    “大人真是看輕我了,是怕我這茶裏下藥嗎?我這就喝與你看。”

    說著,端起那人剛剛擱下的茶,揭了蓋子,仰頭給牛飲了。

    沈子卿看著她那賭氣模樣,竟不覺露出一絲笑意,伸手端了托盤上另一杯茶,淺淺飲了兩口。

    紫衣這才起身來,退出殿外,輕輕將殿門合上。

    二人繼續下棋閑話。殿中溫暖,火燭明亮,不知不覺,已至戌時,宮中梆子聲起。

    “宮門要下鎖了,微臣也該告辭。”沈子卿擱了棋子,起身來,要迴去。

    “大人今日的教導,雲熙記在心裏,若大人今日能夠陪我下棋到天明,我日後便不再與大人糾纏,大人想娶誰,便是誰。”若留得住,沒準明日的曦京八卦頭條便是,臘八節宮宴,沈大人晚些時候,去了丹桂宮那裏,夜裏卻沒有出宮!那他這謫仙人的清譽,也要被她毀得一片狼藉了。

    夜雲熙跟著起身來,伸手過來挽住他手臂,要挽留他,又被自己話裏的非凡想象,激得有些興奮,臉色開始潮紅。

    沈子卿突然若有所悟,幾近是衝她吼到:

    “你在茶裏放了什麽?”

    “合歡散。”她笑得奸詐,卻如孩童般,嚶嚀一聲,放軟身子,往他往懷裏一鑽,雙臂伸至他後腰,再死命扣住雙手,牛皮糖

    一般黏在那人身上,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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