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雲山下來,沿著官道向西南行十餘裏,便是曦京城。

    從正東邊的永興門入城,繞過東市,穿過平康坊,在朱雀大街上右轉,遠遠便能瞧見皇宮泰安門。

    直到車駕儀仗魚貫而入,開始進泰安門,鳳玄墨才覺得鬆了口氣。

    從山中別院門口出發,就沒有下過馬車。那兩個她喚著青鸞和紫衣的侍女捧了更衣梳妝的繁瑣事物上車後,拾掇了好半天。隻有剛下到山腳下,上官道的時候,青鸞下車過一迴,說是餓了,要用膳打尖。取了飲食,也是拿上車裏用的。之後主仆三人便沒有下過車,也不見有何吩咐。

    風玄墨深知自己將這貴人得罪得不輕,她雖任由他強行挾持上馬車,迴曦京城來,可這一路上,若想要折磨他,或者撒撒氣,那也不過是輕輕一句話或者微微動動指尖的事情,遂一路上繃著弦,提著心,此刻,入了宮門,他的任務完成,遂鬆了口氣。

    可這口氣剛剛鬆了下來,馬上,另一口氣又給提了起來。昭寧豈是那麽好惹的人?這都入了泰安宮門,也不見人影,未聽見聲音,看不出她的喜怒。那就說明,有他好看的,還在後頭。

    風玄墨倒不是怕被責罰,尊皇命行事,還要替隨行的三百禁衛的前程著想,職責所在,任憑那傲嬌公主怎麽折騰他,他也認了。

    相反,他竟隱隱有些期待,期待看看,那能讓他雪地捉狐,還能從他的手上傷口看出他來曆的人,想出來的折騰法子,會是怎樣?這一日來,雖說下意識壓著不去想,可總要閃神,恍惚感覺手心還殘留的冰涼滑膩觸感,還有唇間血口的刺疼火熱,雖說那小小一抹血道子,早已結了疤,淡然無痕。

    進了泰安宮門,才瞧清楚,中間廣庭裏,齊整整、黑壓壓一大片宮女內侍,那中間步輦旁站立著的,是皇帝陛下。看來早已在此等候了。

    這陣仗一入眼簾,鳳玄墨不禁再次暗自鬆氣,他若今日沒能將接迴宮,陛下那裏,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麽?好吧,還是繼續期待的處置吧。

    他心裏,有絲怪異的癢意繚繞,腦子中突然迴閃起,那人披散了一頭濃黑齊腰的青絲,曲腿蜷坐在馬車裏,衣衫單薄鬆垮,直著那修長的玉頸,胸前雪白肌膚若隱若現,滿臉氣唿唿的,橫不得一腳踹扁他的樣子——雖然後來也確實踢來,隻是未能踹扁他而已。

    突然一陣山唿海拜,將他的思緒拉了迴來。

    風玄墨轉頭看去,青鸞和紫衣正扶著下車,那緩緩下得

    車駕來,享著眾人跪拜之人,雲鬢金飾,眉目端莊,暗紫宮裝,錦繡腰封,環佩低鳴,華貴逼人,不可方物。一時間,方才那些心猿意馬,瞬間無影無蹤,隻因那跪了一地的腦門心,讓他突然意識到,相距不過一丈之內,卻有雲泥之別!

    皇帝見了長姐,很是親熱,過來攙了她,往內宮去,姐弟二人邊走邊說些閑話。

    鳳玄墨與眾禁衛自是不能跟上,皇帝和背著他往前走,漸行漸遠,聲音輕緩,不過他耳力好,又極力地去聽,便將這二人的閑話聽了個大致清晰。

    “阿姐這次一走就是二十餘日,朕甚是想念,想著今日也該迴來了,便索性到這宮門口來等著。”不是說皇帝跟鬧別扭鬧的,賭氣才去的青雲別院嗎,怎麽如此和諧?

    “陛下有心了。”那聲音冷冷清清的,浸入鳳玄墨的心脾。

    “明日冬至大賀朝的郊天大祭,還請阿姐主持。”皇帝恭敬有禮地請詢。

    “不了,陛下已親政,自然該是陛下親自主持。”淡淡的口吻,卻是毋庸置疑的力道。

    皇帝沉默片刻,答道:

    “那明日,皇姐可要指引著朕來,這郊祭,朕可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迴。”這話說得,怎麽聽,怎樣像是在……撒嬌。

    “那是自然,我隨陛下一同去便是。”那聲音,也許真能給人鎮魂安心之效。

    兩人慢慢走遠,後麵大群宮女內侍悉悉索索地尾隨著。

    鳳玄墨漸漸聽不真切,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在聽什麽,想聽什麽,難道是想聽見,那位一下馬車,就橫眉冷眼,在眾目睽睽之下,訓斥他責罰他?可那人華麗麗地下了馬車,就連看也沒有看過他一眼,似乎今晨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難道是這個原因,讓他心裏泛起淡淡失落?

    思及於此,鳳玄墨不禁暗自失笑,笑自己怎麽像跟中了邪似的。

    “對了,此番接阿姐迴宮的殿中都尉,便是朕上次在禁衛軍中挑選出來的,阿姐覺得如何?”皇帝突然站住,提高了音量說話,還轉身過來看他,鳳玄墨遂聽得一驚。

    “哦,是嗎?”那一身錦繡宮裝的窈窕身影也跟著停住,慢慢轉身過來,有意無意地瞥了他一眼,問了一句:“瞧我這記性,叫什麽名字來著?”

    皇帝便朝著他招手,示意他過去,他有些不明白皇帝突然提起他的用意,卻十分歡喜皇帝的決定,遂走上前去,跪地行禮,再次對那位記性超級不好的貴

    人自報家門:

    “卑職殿中都尉鳳玄墨。”

    “倒是利落幹練,膽識過人。”由他跪著,不理他,兀自轉頭去答皇帝的問話,倒是不吝評價。

    “阿姐要是覺得能入眼,不若讓他聽您吩咐,如何?”皇帝順水推舟。

    “聽我吩咐,是何意?”聽出他的話中之意,不跟他繞彎。

    “前幾日,禦史言官們鬧得厲害,朕抵不住,便將阿姐從坊間南風館帶迴來那人……給殺了。”皇帝說得輕描淡述,可後麵那句話,卻讓風玄墨著實嚇一跳,“朕這不是想,還阿姐一個人嘛。”

    “嗬,陛下多慮了,既然是禦史台的諫言,殺了便殺了吧。”大方得很,對皇帝話中的荒唐用意,也不甚計較,隻輕抬了衣袖,微微指了指跪地的風玄墨,淡淡地說:

    “陛下身邊也需要些信得過用得上的人,我可不想奪愛,不然,言官們又要彈劾我了。不過,我也有些看法,不知陛下愛聽不?”

    “悉聽阿姐指教。”

    “此人雖有些本事,可也頗有些心氣,且執念太重,又無視體統,這樣的人,極易恃寵而驕,膽大妄為,鋌而走險,若陛下想要委以重任,還需置其於低位,多曆練才是。”

    “阿姐說得極是,那阿姐以為,這宮城禁軍中,何為能曆練的低位?”

    鳳玄墨聽說得一套一套地,言語之意,是替陛下惜才,要如何栽培提攜他。可他心裏明鏡似的,這女人,果然還是記仇的,看著不動聲色,實則已經將腳高高抬起,又重重踩了下來。

    果然,指了指不遠處的皇宮正大門,聲音裏掩著一絲輕快笑意:

    “呐,最能看盡曦京繁華,世間百態的,就是這泰安宮門守門卒,不若就讓他守這城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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