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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鏽跡斑斑的牢鎖很好解開,我跑到孫嘉瞳身旁,她穿著綠衣,衣襟滾著極淡的錦鯉花紋,頭發披散,雙手放在小腹上,安靜的麵容透著紅暈,我輕輕把手放在她的鼻下:“她,她沒死……”


    男子輕輕懶懶的歎道:“那個月恆心眼又不好,你怎麽那麽在意她的死活?”


    “月恆?”


    他一笑:“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我很誠實的直接說道:“聽不懂。”


    他指向孫嘉瞳:“你是這三年裏,除了我和青顏,第三個見到她的人。”


    我緩緩擰起眉心,一個頭兩個小胖子那麽大:“第三個?”


    他又一笑:“小丫頭,你叫什麽?我要聽真名。”


    我想了想,說道:“父母取名月牙兒,師父賜名田初九,我更喜歡田初九。”


    他故意做出驚訝狀:“怎麽,現在倒是豁然了,說得這麽幹脆。”


    “你把自己的名字那麽快就告訴我,隻準你瀟灑,不準我豁達麽?”


    他朗笑了幾聲,支起一隻腿:“從你們踏入畫築嶺開始,我最先注意到的就是你,你可知為何?”


    “注意?”我詫異的看著他,“你不是被困在了這裏麽,你怎麽看得到我們?”


    “哈哈哈,山人自有山人的本事,你的靈這麽幹淨,是學不到我這一招的。”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不過,小丫頭,你身後跟著一個役靈,你可知道,還是我替你趕走的。還有那胖子,他說不定是看上你了,不過你們倆太不配,一個胖成豬,一個瘦成柴,以後要入洞房的話,你還不被他給壓死……”


    這什麽跟什麽。


    我打斷他:“前輩,你先告訴我月恆是什麽好不好?”


    “哈哈,衝你這聲前輩,是得說,來,坐著。”他拍了拍一旁陰暗潮濕的地麵。


    我乖乖坐下,他道:“不過,我要從哪開始給你講,六百年前,五百年前,四百年前,還是……”


    我乍舌,他自言自語道:“還是先三十年前吧。”


    “三十年前,我在山下救了一個女人,叫楊安月,懂事乖巧,冰雪聰明,我收了她做徒弟。沒想她傷好後,偷了我一本寫滿毒術的隨記跑了。那隨記對我自是沒多大用了,怕就怕傳出去要禍害無辜,於是我追至曲皓。她是個大戶人家的主母,世代為醫官,家裏經營著不少藥房。我找到她後,她當著我的麵把隨記燒了,並按下血印發誓,如若她濫用這些毒術,便不得好死,夫棄兒恨。”


    “對一個女人來說,夫為天,兒為肉,她肯立下這樣的誓言,我便放過了她。之後幾年我暗暗觀察她,她就跟尋常婦人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心安了,迴到了郴州,一呆就是二十餘年。直到三年前,一個姑娘來到畫築嶺,身上帶著一本毒譜,我才知道安月當初自己手抄了一本,並背棄了誓言。”


    我看向孫嘉瞳:“是她嗎?”


    “不錯。”他點頭,“我在銀臨坡攔住她,她說我害人不淺,天道不容,是來除掉我的。我當時隻覺得她可笑和不知天高地厚,但沒想到這姑娘年紀輕輕,卻是醫毒雙絕,世間少有,如若不是碰上我,尋常匹夫恐怕真的擋不住她。”


    我忙道:“那之後呢?”


    “之後?”他微抬起頭,眼睛在極長的毛發下透出一絲悲憫,“之後,我把誤會解釋清楚了,放她走,她卻被青顏發現了。”


    “青顏是誰?”


    他沒有理我,自顧自道:“青顏把她帶迴了山上,驚奇的發現她渾身都是毒卻沒死,她拿她的身體試了各種各樣的毒,雖沒有成功煉出還魂珠,卻用驚鴻照影陣煉出了一個月恆,就是你見到的那個人。”


    我頓時掩住嘴巴:“你是說,那個孫嘉瞳是假的?!”


    這是多麽驚悚的一件事,這一路來跟我朝夕相處的人竟是個假人!


    他冷冷一笑:“有血有肉又有一肚子壞水,怎麽會是假的?她有原體三分的意識和記憶,但更多的是自身衍生而出的邪氣,有時正義有時邪佞,說白了就是陰陽怪氣。”他看向孫嘉瞳,繼續道,“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不過青顏誤打誤撞弄出來的,她為她取名月恆。之後來了興致,打算再弄一個男人,試驗了幾百次,隻成功了一次,但那日升隔日便死了,就是你們在湖邊挖到的那顆死人頭。”


    我再度被驚:“雲三淩?”


    “叫什麽我不知道,反正那小子有些本事和氣魄,隻是腦子不行,他想帶孫嘉瞳逃跑,卻把月恆給帶走了。”


    “……”


    “那月恆體內的毒和原體一模一樣,普天之下隻有我和青顏可以解,她應是撐不下去了,否則不敢迴來。”


    我忍不住低罵:“這蠢貨,迴來有可能直接被你們殺了呀,還不如在山上好好過那剩下的幾日,害得我跑那麽遠。”


    “哈哈!”他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在外麵她隻有死路一條,但來到這兒求求情,興許還有活命的機會,要知道青顏用相同的方法試了那麽多次,可隻有這一個月恆是成功的。而且她怎麽能不怕死,她跟你一樣,都是天地靈氣所化,沒有前塵後世,一旦死了,可就是魂飛魄散啊。”


    心下一咯噔,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丫頭,你怕不怕死?”


    我端起身子坐正:“我不怕,魂飛魄散就魂飛魄散,沒什麽了不起的。”


    他毫不留情的“切”了一聲。


    我抱住自己的膝蓋:“那,你要那麽厲害,活了六七百年,怎麽現在會被拴在這兒?”頓了頓,我抬起頭,“而且,你道貌岸然,你自己要楊安月別害人,卻在這邊害了那麽多人,畫築嶺消失的那些捕快藥童一定都是你們做的,對不對?”


    他承認的倒爽快,當即點頭:“不錯。”


    未待我怒斥他,他說道:“不止如此,那什麽曠世毒譜也是我們放出去的消息,因為畫築嶺沒人來了,我們沒有毒藥和珠子可以煉,所以想吸引人過來。”


    “你!”


    我抿了抿唇,不再說話,他朝我看來:“怎麽?不是要罵我?又安靜了?”


    我搖頭:“我不知道你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那鎖的模樣分明好幾年沒動了,你一定被困在了這裏很久。還有,你說的青顏,想必就是昨日救我的那位前輩,我不相信她是壞人。”


    “她當然不是壞人……”


    “那你的話……”


    他閉上眼睛,微仰起頭,隱約的光線裏看到他的鼻梁高挺,若似懸丹,蓬頭的黑發微微向兩邊散下,他輕聲道:“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語聲無奈悲傷,卻又淡若煙雲。


    我靜靜看著他,沉默好一陣,他忽然道:“小丫頭,你聽過‘秋霜血戰’麽?”


    “就是程軍之戰,我聽過。”


    “那場戰役,程家軍全軍覆沒,你可知道?”


    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說這個,聯想到甬道的壁畫,我緩緩點頭:“嗯,當然知道。”


    他側過頭看我,淒淒一笑:“其實沒有,還活著兩人。”


    我一愣:“你,你和……”


    他吐了口氣,淡淡道:“小丫頭,你沒有做過母親,你無法理解自己的兒子當著你的麵被人攪成肉泥的滔天之怒,你更無法理解,你所有的部下族人一日之間被屠殺殆盡的滅天之恨,還是以最殘忍的方法。”他坐起身子,聲音仍是很輕很輕:“所有的一切頃刻間蕩然無存,城池曠野上遍是血水肉泥。那年秋季,安桁下了一個月的雪,更令人心寒的,卻是援軍們對這些屍骨的處置。嗬,其實算什麽援軍,在東黎內亂時,程家軍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如今他們終於可以報仇,竟以糞車抬拉,將程家軍八萬英烈的屍骨一車一車拉入祭英壇,而後以三合土澆蓋封塵。青顏跑到東境大軍將士前怒斥,卻被一位將軍看中了容貌,在統帥的默許下,他將青顏強帶迴了大營……”


    我愣愣的坐著,他朝我看來:“丫頭,你可知這糞車和三合土,還有那渾濁不清的血肉屍骨會造成什麽後果?”


    心下一寒,我喃喃道:“難渡陰司,不入輪迴……”


    “不錯。”他繼續道,“畫築嶺與祭英壇遙相對應,風水俱佳,青顏便在這為他們守靈擺陣,八萬多個靈牌,她不讓我碰,一筆一劃全是她不眠不休親手刻上去的。鬼魄不食人肉心髒,終將灰飛煙滅,為此她傾家蕩產,購置了天下所有的鎖魂花擺下了乾坤日月陣。無錢辦喪,她就在這畫了一幅清酒陌上塵,當時她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卻硬是畫完了全幅。”


    我被震撼的說不出話,他撿起地上一根細草把弄,語聲悲傷:“為了這八萬個還未往生的亡魂,她將自己變成了妖……”


    “妖……”


    “為了長生,為了守靈,為了幫她的將士們渡劫,她每日生吃未成人形的魚妖和丹藥,還要忍受身體裂變的劇痛……”


    眼淚不知何時掉出來的,我看著他:“那,前輩,你呢?”


    他朗聲一笑:“我?我當然也得一樣,她守著那些將士,誰來守她?除了我,還能有誰?”


    “前輩……”


    “怎麽今天我就那麽想找個人說話呢。”他朝我看來,“小丫頭,你喜歡過人麽?”


    “嗯。”


    他將細草在手指上繞:“你猜,我喜歡她多少年了?”


    我搖頭。


    他笑道:“我十二歲時就喜歡她了,但她看上的是我結拜大哥。那時東黎末年,皇帝昏庸,奸臣當道,程大哥被陷害時,剛兒才六歲,抄家是我帶著他們母子逃出,才有了後來的程家軍。”


    “之後的年月,我當了剛兒的師父,我們在兵荒馬亂裏顛沛流離,我一直有意於她,她卻始終待我寬厚有禮,疏遠有距。終於有一日,在剛兒的撮合下,她答應了再嫁於我,卻在那時,胡人和蠻夷攻克了門哲關。那些不中用的家夥不是投降就是逃跑,任那胡人和蠻夷長驅直入……”


    眼淚不知何時掉出來的,我說不出話。


    “很多年以後,我問過她後不後悔當初讓剛兒去守安桁,她說不悔,家國天下為大,民族血脈為重,不求青史留名,隻求一顆浩然丹心,天地無愧。”


    說到這,他迴過頭:“但是,小丫頭,我對不起她。”


    “我實在不忍見到她手上殺戮變重,你知道我怎麽對她麽,我給她服下了醉夢南柯。”


    “前輩,你……”


    “有時一百年,有時一百零二年,隻要她醒來,我便喂她喝下,但是這次……”他閉上眼睛,難過悲涼的低聲說道,“小丫頭,我再也辦不到了……”


    “如果有地獄,我願意替她下,如果有罪孽,我可以替她受,但是她心裏的仇恨,我卻無法替她消泯,我不願再看到她這樣生不如死的活著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的問他:“前輩,你做了什麽?”


    他頓了良久,緩緩說道:“我請了一位故友,幫我,殺了她……”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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