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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暗人在輪流盯著我的房間,所以現在睡覺我連門栓也懶得上。


    楊修夷進來把我從床幃裏撈起時還不到寅時,我也是有起床氣的人,抬手移來亂七八糟的東西朝他身上扔去,砸得滿室叮當作響。終於清醒後問他是怎麽迴事,他雙目陰沉,狠狠瞪著我:“睡死你得了!”


    我立即躺下:“好,我死了你可別來送葬。”


    他掀開我的被子:“出事了。”


    我拉迴被子:“能出什麽事?”


    “一個時辰前,宋十八帶人去縣衙劫獄,獨孤濤也被綁走了,沿路殺人放火製造混亂,買通了守城衛士跑了,你最好快點。”


    “什麽!”


    我被震撼得發懵,她真是瘋了!


    忙下床洗漱穿衣,跳上楊修夷的後背,好在他輕功強勁,在南城十裏外就追上了他們。


    遙遙看到上百支火把明晃如燈海,蜿蜒如火蛇。想起楊修夷說的殺人放火,心裏有些悲涼,我趴在他肩頭,低聲道:“楊修夷,那日我和宋十八從縣衙裏逃出來,為了逃命,我在夜市製造混亂,當時她還說了我幾句……”


    “說你什麽了?”


    “她說那些攤販很可憐,問我這麽做良心能安麽。”


    楊修夷淡淡一笑:“怪了。”


    我點點頭:“我也是這麽覺得的,為什麽一個女土匪會說這樣的話,當時還恍惚覺得她是好人。你知道麽,那晚她為了救我,後背受了很重的傷,差點死掉……”


    楊修夷沒有說話,頓了許久,微微側頭:“初九,人心不是一成不變的,沒有絕對的善惡好壞,許多周濟一方的善人也有自私涼薄寡念之時,暴戾恣睢的惡徒生出些惻隱之心也不足為怪。人心這種東西,是世上最難測的,不用深究了。”


    我歪著腦袋,斜斜看著他的深邃側顏:“那楊修夷,如果她被捉走,是不是會被砍頭?”


    “你想救她?”


    我搖頭:“雖然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但是我還沒到是非不分的地步。我隻是在想……”


    “什麽?”


    我頓了頓,問出心裏糾結多年的問題:“楊修夷,你說我要是被砍頭了還會長出一顆腦袋嗎,還是我的腦袋會再長出一個身子?”


    墨眉一皺,他側過頭盯著我,半響,涼涼的:“我覺得你腦子有病,還是再長一顆好的吧。”


    “……”


    跟了許久,天色漸亮,他們將火把齊齊熄滅,拐入一條小道,小道後是長草豐茂的廣闊土坡。算算辭城到陷活嶺,最快也得五日腳程,他們應是走累了準備休憩。


    我隔空在宋十八附近擺下切靈陣,楊修夷以一道玄術雷光引眾人紛紛仰首,而後抱起我,閃電掠空般躥了進去,速度太快,連他都不能控製腳步,頓時雙雙跌地,啃了我一嘴的草。


    他將我扶起,伸手撿掉我臉上頭上的雜物,聲音飽含笑意:“摔倒,最起碼得護著臉吧?”


    正想和他吵嘴,卻腦袋一歪見到一旁的獨孤濤,隻穿著昨夜見麵的那套白色中衣,長發隨意披散,微有些淩亂,雙手被粗重麻繩綁縛,是最簡單的那種綁法,但繞了七八圈,換我反解,也得耗上許多功夫。


    可饒是如此處境,在他身上卻見不到一絲落魄,正氣定神閑的端坐在那,雙目微闔,睫毛彎卷,不知道的人,以為他正在激院裏聽美豔的歌姬哼著嬌鶯婉囀的靡靡小調呢。


    我扯扯楊修夷的衣衫:“要不要救他?”


    他仰躺於地,以臂為枕,閉上雙目:“不必理會。”


    “好歹也是你朋友,不救會不會……”


    他如若未聞,淡淡道:“九歲時,母親太想我,將我要迴家半年,父親把我送入點將堂修文習武,一日課上,闖入三百名盜匪,將我們盡數捉走,關入一處暗室,獨孤濤是最先從三百名盜匪眼皮底下逃出的,他雖不會功夫,但自解繩索和脫身能力遠勝於常人。他現在不跑,可能想混入龍潭,摸清地形,還是別亂了他的計劃為好。”


    我有些驚訝:“他也會自解繩索?”


    他輕輕一笑:“別看他現在人模狗樣的,小時候最愛上樹掏鳥窩的就是他了,他父親脾氣不好,每次他一惹事就揍他,三天兩頭關禁閉和柴房,早練了一手本事了。”


    我不解:“按你說他是點將堂出身的,怎會沒有功夫呢?”


    楊修夷頓了頓,睜開眼睛看著我,眸色清冽如泉:“他父親不準。”


    “為什麽?”


    “他父親為大將,於平亂蠻夷有功,統兵……”濃眉微皺,他搖頭,“總之,他父親膝下三子二女,無一是習武的。”


    我聽不懂,覺得也沒什麽好聽懂,倒是對那逃生起了濃厚興趣,在他旁邊趴下:“那你呢?你們被三百名盜匪捉走,你為什麽不是第一個跑出來的?你好歹是師公的高徒,這樣多丟人呀。”


    他眉梢微揚,低低笑了幾聲:“初九,點將堂是什麽地方?我王朝將帥多出自於那,怎會被人輕易闖入。別說點將堂本就防護森嚴,就是那群王孫子弟每日跟去的隨從和暗人,加起來就有上千,這區區三百個盜匪憑空冒出,不覺得太過虛假麽?”


    我愣了愣:“所以,你……”


    他側過身,黑眸直視我,爽朗一笑:“我難得下山偷得清閑,自然要抓緊時間偷看小說雜書了,那些天看得有點困,終於有人打擾課堂,我自是趁機好好睡了半日。”


    我乍舌:“師公知道還不罵死你!”


    “嗯,可惜他不知道。”他繼續閉目,唇角掛著淡笑,“昨夜鬧了一晚,我得睡了,你想睡的話可以靠過來。”


    我轉向另一處:“我還是盯著點吧,省得你的好友被人宰了。”


    宋十八站在獨孤濤身前,雙手環胸,饒有興致的盯著他,獨孤濤依舊神情淡淡,不見任何波動。我心裏不由佩服起他的鎮定,思及剛才楊修夷的話,他好似什麽大將之子,果然是虎父無犬兒。


    宋十八盯了他半日,莞爾一笑,彎身勾起他的俊容,像是紈絝子弟調戲良家婦女一般:“獨孤濤,感覺如何?還能神氣麽?”


    我覺得這真是廢話,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獨孤濤現在的模樣就挺神氣的。


    他沒有理她。


    宋十八忽的揚手,似要給他一個耳光,到臉龐時,卻忽的收勢,在他臉上輕拍了兩下:“難得我宋十八能遇上對手,果然不是尋常男子。”


    獨孤濤一直淡定從容,麵對她迅疾而來的耳光毫無懼色,眼都不眨,之後的調戲,更是不放在心上,從始至終都像個入定高僧,這種定力絕對高出楊修夷。別的我不知道,但如果有女人要這麽揩楊修夷的油,他絕對會像對清嬋那樣把她瞬間化為灰燼。


    麵對這樣沉默的人,就好比蓄滿渾身力道,結果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宋十八定是有些無力感的,她單手擒住他下巴,再度托起他的臉:“怎麽?被嚇到不敢跟老子說話了?”


    獨孤濤仍是一言不發。


    “哈哈,堂堂益州知府,如今這般處境,明日傳出去會有多好笑?”


    “我要怎麽戲弄你呢?把你脫光了在陷活嶺二十三峰各大幫派裏轉上一圈?讓人吐口水濃痰,如何?”


    “你快跟我求饒吧,求饒老子就考慮放你一馬!”


    “獨孤濤,不說話是嫌活的太長,還是嫌舌頭是個累贅?”


    “老子讓你說話!”


    “再不說話,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頭!”


    “你真的以為我不敢?”


    “不要以為你是知府,我就不敢對你動手!老子殺過的人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獨孤濤!”


    宋十八終於暴怒,揚手在他臉上落下一掌,極為清脆,他的俊俏臉蛋登時紅腫,留下清晰的五指。“蹭”的清脆鳴響,一把長劍出鞘,直指他喉間:“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我心下一慌,楊修夷忽的握住我的手:“不用管。”


    我忙道:“他會死的啊!”


    他聲音舒緩,不見絲毫緊張:“不會,宋十八舍不得殺他。”


    “你怎麽知道?”


    他一笑,睜開眼睛看我:“你若得到一匹野馬,會想將它馴服麽?”


    “……我不會騎馬。”我這水桶腰,哪能爬的上去。


    他頓了頓:“那換做野狗野貓。”


    “為什麽不是野虎?”


    他搖頭:“若是野虎,許多人多半都殺了,少數人才會想著馴服它。但獨孤濤不是老虎,他不會武功,隻身單形的他對宋十八而言毫無威脅,像她這種匪幫二當家,占有欲/望高過常人許多,她舍不得殺他的。”


    “所以獨孤濤才那麽有恃無恐麽?”


    他看向獨孤濤,濃眉微皺:“不該這麽說,那家夥一直都這樣,不管是不是摸準了宋十八這種心理。”


    說話間,宋十八在那邊又罵了半日,長劍在獨孤濤麵前晃來晃去,後者卻完全沒有將她當作一迴事,仍是淡看風雲一般的盤腿端坐。這時,白嫩小子啃著酸菜包走入視線,坐了十幾日大牢,居然胖了不少,一張秀臉愈顯白嫩。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吃上牢飯就跑了出來,都沒機會看看牢裏的夥食待遇。


    他一來就在獨孤濤肩上踹去一腳,力道很重,獨孤濤卻紋絲不動,坐如鍾鼎。我不由暗想,他父親當初得把他揍成什麽模樣,才練就如今這挨打經扛的本事。但很難將眼前這坐懷不亂,溫和清潤的男子同一個上房揭瓦,上樹搗亂的小皮孩聯想一塊兒。就如很難想象楊修夷熬夜看小說雜文一樣。


    宋十八一把將白嫩小子扯開:“滾開!這人是老子的,隻準老子能打!”


    “二當家的,他可把我害慘了!”


    宋十八很不留麵子,拿劍背猛拍他肚腩和後背:“瞧瞧你,都肥的可以當豬宰了,還慘!老子以為你出來得瘦個三四圈,沒想還給我胖了一大輪。”目光看到他手裏的酸菜包,長劍一把刺中,甩了出去,“吃吃吃,吃你個死人頭,給老子繞山坡跑圈去!”


    這頓火發得太大,連我都覺得莫名其妙,白嫩小子僵硬原地,宋十八迴頭招來一人:“大乘,帶吳獻晨跑去,來迴二十圈,沒跑完別給他停下!”


    說完望向獨孤濤,獨孤濤抬眸和她對視,一個冷如封凍鏡湖,一個沉似幽穀深潭。良久,宋十八明眸微眯,磨牙切齒道:“獨孤濤,不出半個月,我定讓你哭著跪在我跟前!”


    我不知道獨孤濤是不是那種骨頭硬到寧可折斷的剛毅之人,但是半月期限著實有些太過自大,莫說獨孤濤,就是少時妖怪捉走我,都極難在半個月將貪生怕死的我變得溫順乖良。


    本以為獨孤濤會一直裝聾作啞,懶得理她,沒想他竟忽的清淡一笑,如叢林掩映中露出的一瓊桃枝:“哦?那如果半月後,我沒有跪哭在你跟前,你當如何?”


    我一愣,宋十八也一愣,眼角冰寒略退,微微垂眸後,雙眸驀地湛亮如星,一字一句的說道:“那我自斷右臂!”


    獨孤濤點頭,溫笑:“好,到時你可莫要忘了。”


    自斷右臂於我而言,不過短時間內痛個半死,於她而言,卻是終身殘疾,因一時意氣而自殘,這賭注下得不免有些過大。不過想想,她此時應也不會有顧忌,她又不知道我和楊修夷跟著他們,到時過了半個月,把獨孤濤打哭,再踢他後膝蓋,照樣可以哭著跪倒,若獨孤濤打不哭,用青蔥熏他一臉淚花,看他哭不哭。


    我略略思量,宋十八雖然滿手罪孽,但待我確實不錯。她被砍頭,我無能為力,但這麵子問題,我還是得幫幫她,救她一臂當還她一刀。若到時楊修夷阻攔他們折騰獨孤濤,我得拉著他,拉不住大不了我哭著跪他一迴,反正我臉皮厚。


    宋十八轉身朝另一處走去,獨孤濤看著她背影,依舊態若古井,能安詳到這種境界,連我都有想要挑戰他的衝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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