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洛陽南城,四喜客棧。


    “砰、砰砰!”


    “進來。”


    “吱!”


    一聲輕響,門分左右。蕭陽、蘇忽、荀布道依次端著茶壺茶杯、酒壇酒碗及一盆清水步入燭火幽黃的客房。


    “大小姐……”


    “放下東西,去歇息吧!”


    “明天就是‘鋤奸大會’,大小姐肩負重擔,一人關乎大局成敗,必須養足精神。”蕭陽將錦帕在清水中沾濕,畢恭畢敬地遞到洵溱麵前,關心道,“這段日子,大小姐一直為柳尋衣的事晝夜操勞,已然削瘦許多。無論如何,今晚都要早些休息。我們三人在門外守著,不許任何人打擾……”


    “不必!”洵溱用濕帕沾了沾手,心不在焉地打斷,“我今晚要見幾位朋友,否則他們睡不踏實,我也睡不踏實。”


    “可是……”


    “下去吧!”


    “是……”


    見洵溱態度堅決,蕭陽三人縱使心有不甘亦不敢忤逆她的命令。彼此相視一眼,無不搖頭歎息,悻悻地退出房間。


    “砰砰砰!”


    片刻之後,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驟然響起,令形似假寐的洵溱緩緩睜開雙眸,將臉上的困倦之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掃而空。


    “什麽人?”


    “在下慕容白。”門外傳來一道低沉的應答。


    “七爺請進……”


    話音未落,房門已被人輕輕推開,神色匆匆的慕容白閃身而入。


    “洵溱姑娘,府主讓我來……”


    “七爺不必心急,小女子知道你的來意。”洵溱將滿滿一碗酒水推到慕容白麵前,雲淡風輕地笑道,“清風和淩瀟瀟布在城中的眼線已於今日下午全部撤迴。如我所料不錯,今夜的賢王府一定十分熱鬧。”


    “不錯!”慕容白舉酒欲飲,但聽到洵溱的猜測又迅速將酒碗放下,低聲道,“原以為清風此行隻帶數十人,卻不料……今夜竟一下冒出三四百人。府主推測,這些人可能比清風更早潛入洛陽城,隻不過一直在暗中監視江湖各派。如今‘鋤奸大會’召開在即,清風開始收攏人馬,府主擔心……他也許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否則以清風的行事做派,斷不會如此輕率地暴露自己隱藏的實力。”


    “謝府主的擔憂不無道理。清風急著召迴武當弟子,八成擔心明日有變,這些流散在外的弟子來不及支援。”洵溱不可置否地輕輕點頭,“不知……謝府主何意?”


    “府主的意思是……我們與清風皆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是啊!明天就是‘鋤奸大會’,重新部署已然來不及,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洵溱沉吟道,“今夜的賢王府有沒有異常?”


    “除了人多一些,其他的一如往常。表麵上看……清風對我們沒有起疑。”


    “柳尋衣如何?”


    “放心!尋衣由‘自己人’保護,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們的耳目。”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後……”洵溱欲言又止,似乎心有躊躇。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後情緒十分低迷,但並未作出任何反常的舉動,也沒有引起清風和淩瀟瀟的懷疑。”一提起柳尋衣,慕容白不禁麵露苦澀,“畢竟,他曾親自參與圍殺自己的父親。雖然當時不知情,但……終究有悖人倫,一時難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唉!”歎息一聲,洵溱神情一稟,正色道,“罷了!勞煩七爺迴去告訴謝府主,我們已萬事俱備,隻待他明日振臂一唿,各路人馬將一起現身。”


    “如此甚好……”


    見慕容白有些心神不寧,洵溱黛眉微蹙,狐疑道:“有何不妥?”


    “並無不妥!隻是……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大家同坐一條船,最忌諱相互猜忌。七爺不必吞吞吐吐,大可直言不諱。”


    “我想問問潞州甘家……”


    話未說完,慕容白猛然想起謝玄的告誡,故而心生唐突,溜到嘴邊的話又被他生生咽迴腹中。


    “七爺想問什麽?”


    “罷了!木已成舟,多說無益,反而徒增不快。剛剛是我一時意氣,望洵溱姑娘勿怪。”慕容白毫無預兆地態度大轉,全然不顧洵溱的錯愕,毅然拱手道別,“府主在等我的消息,在下告辭!”


    “七爺慢走。”


    麵對稍顯慌亂的慕容白,洵溱難免有些忍俊不禁。不過她既未解釋亦未挽留,隻是似笑非笑地目送其離開房間。


    “砰、砰砰!”


    慕容白離開不久,敲門聲再度響起。


    “誰?”


    “蕭芷柔。”


    聞言,洵溱的眼神悄然一變,親自開門相迎:“不知蕭穀主駕臨,恕小女子未曾遠迎。”


    “洵溱姑娘不必客氣,我來此……是為向你道謝。”


    “向我道謝?”洵溱稍一愣神,連忙將蕭芷柔讓入房間,“蕭穀主何出此言?”


    “你屢次三番幫尋衣絕處逢生,難道我不應該謝你?”


    言罷,蕭芷柔朝若有所思的洵溱報以微笑,從而饒有興致地環顧四周,待她看到桌上滿滿一碗酒時,眼眸深處閃過一道若有似無的精光。


    “是慕容白。”洵溱似乎察覺到蕭芷柔的疑慮,一邊主動解釋,一邊斟茶倒水,而後小心翼翼地送到蕭芷柔麵前,“蕭穀主請喝茶。”


    “他們都說洵溱姑娘聰明伶俐,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客人未到,你卻已備好茶酒。知道什麽人喝茶、什麽人喝酒,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寥寥幾句調侃,卻是意味深長。


    洵溱心頭一緊,端著茶杯的雙手微微一顫,杯中清茶蕩起絲絲漣漪,恰如她此刻的心境。


    “姑娘不必多心,你有恩於尋衣即有恩於我,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傷害你。”


    蕭芷柔飄然落座,又朝旁邊的圓凳輕輕一指,示意洵溱不必拘謹。


    “尋衣是我失散多年的兒子,此事……想必洵溱姑娘早已探查的一清二楚。”蕭芷柔開門見山,語氣平淡卻字字誅心,“常言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對我們母子有恩,我們自當盡力報答。然而,在承受你更大的恩情前,我有必要問清楚一件事。至少讓我們母子知道,自己究竟承了誰的恩?領了誰的情?受了誰的好處?又……欠了誰的債?”


    “其實,小女子早就料到蕭穀主會來問我。”見蕭芷柔遲遲不肯接茶,洵溱將茶杯放在桌上,矮身落座的同時自嘲一笑,“隻不過,相比蕭穀主對柳尋衣的愛護,我再聰明仍棋差一招。原以為蕭穀主會在‘鋤奸大會’後向我興師問罪,卻不料……你竟來的如此之快。”


    “無論出於什麽目的,你始終是尋衣的救命恩人,我永遠不會向你‘興師問罪’。”蕭芷柔淡淡地說道,“我不喜歡繞圈子,想必你也一樣。直說吧!我知道你是少秦王的人,你們將尋衣推舉為‘西律武宗’的副宗主究竟有什麽用意……我也能猜出一二。不過,我隻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個關心自己孩子的母親,什麽天下興亡、千秋大業……雲雲而而我一竅不通,也不知道究竟誰對誰錯。今夜,我隻想問你一句話,你……或者少秦王,有沒有想過傷害尋衣?無論發生什麽事、無論遇到什麽處境,你們有沒有動過……哪怕一絲一毫傷害他的念頭?”


    “以前,他以朝廷密探的身份潛伏在賢王府,意圖破壞少秦王與北賢王的合作……我們確實動過殺他的念頭。”不知是被蕭芷柔的護子之情深深感動,還是忌於她的江湖地位及深不可測的武功,洵溱在她麵前竟一改往日的狡黠,鄭重其事地迴答,“然而,從我們知道他真正身世的那一刻……至少到今天,未再想過傷害他。”


    “如果你們費盡心思幫他度過難關,但尋衣卻不肯與你們繼續合作呢?”蕭芷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神思凝重的洵溱,不依不饒地咄咄逼問,“如果他非但不與你們合作,而且以‘民族大義’為由與你們反目成仇呢?”


    “我……不知道。”麵對蕭芷柔直抵靈魂的拷問,洵溱竟出人意料地扭捏起來,“我……沒有想過……”


    “你在撒謊!”蕭芷柔眼神一寒,聲音雖然不大,但語氣卻不容置疑。


    “我沒有撒謊!”


    洵溱先被嚇了一跳,從而將心一橫,麵無懼色地迴視著凜若冰霜的蕭芷柔,任由心跳越來越快,唿吸越來越急,她仍沒有一絲退怯之意,大義凜然地替自己辯解:“蕭穀主,我們一直在絞盡腦汁地救你兒子,千方百計地還你兒子清白,不惜血本地幫你兒子成事。你要麽相信我,要麽……現在殺了我!”


    四目相對,一言不發,詭異的沉默足足持續一炷香的功夫。


    “洵溱姑娘,我……相信你永遠不會傷害他。”


    終於,蕭芷柔麵色一緩,凝聚於四周的徹骨寒意漸漸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再度朝驚魂未定的洵溱綻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


    驀然起身,頭也不迴地朝門口走去。


    不知不覺已滿身大汗的洵溱鬼使神差般追上前兩步,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蕭穀主,我明天一定會演一出‘好戲’給你看!”


    話一出口,洵溱頓生懊悔,可惜覆水難收。她目光忐忑地注視著蕭芷柔纖細而婀娜的背影,一時間叫苦不迭,進退兩難。


    “難為你嘔心瀝血謀劃數月,此時搶走你的功勞實在不近人情。洵溱姑娘,我來不止是向你道謝或者辨清敵友。還想告訴你,我和騰族長、雲聖主商議妥當,明日的‘鋤奸大會’,絕情穀、龍象山、湘西騰族願全力配合你的計劃,聽從你的調遣。”


    “蕭穀主,你們……”洵溱一怔,似是難以置信,“你們……真的相信我?”


    “明天,無論你做什麽我們都不會反對。”蕭芷柔在打開房門的瞬間腳步一滯,語氣變得複雜而苦澀,“我隻有一個條件,讓尋衣……平平安安地迴到我身邊。”


    言罷,蕭芷柔不再猶豫,大步流星地離開四喜客棧。


    欲言又止的洵溱愣愣地站在原地,耳畔一遍遍迴蕩著蕭芷柔近乎祈求的話語,忽覺思緒萬千,心亂如麻,深陷糾結而難以自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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