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一道輕響,劉忠、劉義率人將七零八落的燭台挑揀點亮,漆黑的客棧大堂再度暈出一縷昏黃。


    此刻,整間客棧幾乎已尋不到本來麵目。放眼望去一如廢墟,坑窪遍布的地麵、千瘡百孔的牆壁、殘破不堪的門窗、搖搖欲墜的樓梯、支離破碎的桌椅……


    當然,也少不了蓬頭垢麵、滿身血汙的眾人。慘烈而淒慌的場麵令人恍如隔世,似乎他們並不是在繁華似錦的潞州城,而是置身於一片焦土的修羅戰場。


    “謝府主?”


    見謝玄神思凝重,遲遲未發一言,孤日不禁眉頭一皺,輕聲喚道:“謝府主,不知你有何高見?”


    “這……”謝玄故作冥思苦想,言辭吞吞吐吐,“剛剛……前輩有一言說得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前輩亦有寬仁之心。謝某愚見,比起睚眥必報,拚的你死我活。不如……以德報怨,彼此各讓一步。”


    “以德報怨?”雁不歸難以置信地問道,“莫非你打算放過柳尋衣?”


    “當然不是!”


    “那你……”


    “雁四爺何不聽人將話說完?”孤日沉聲打斷雁不歸的逼問,從而將饒有興致的目光投向“滿腔義憤”的謝玄,“敢問謝府主,如何以德報怨,又如何各讓一步?”


    “既是前輩垂問,謝某不敢隱瞞。我……鬥膽道出淺見,敢請前輩定奪。”謝玄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姿態,“我意……各取所需,互不強求。”


    “各取所需?”


    “不錯!”謝玄不急不躁,順勢接話,“前輩也許不知,洵溱的出身絕不簡單,她是西域少秦王的心腹幹將。因此,她的手下寧肯留下陪葬,也不願棄她而去。因為一旦洵溱出現閃失,少秦王定會治他們‘護主不力’之罪,令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的意思是……他們真正在乎的人是洵溱,而不是柳尋衣?”孤日若有所思地反問。


    “正是。”謝玄重重點頭,“關於少秦王的背景,無需謝某贅言,想必前輩早已爛熟於心。我的意思是……清風盟主根基未穩,賢王府元氣大傷,眼下與少秦王為敵實非明智之舉……”


    言至於此,謝玄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在給孤日充分考慮的時間。


    “說下去!”


    “雖然他們手中已無人質,看似窮途末路,但有蘇禾、唐阿富在場,我們想兵不血刃地解決麻煩仍非易事。而且……後患無窮。”謝玄一邊觀察孤日的反應,一邊小心翼翼地迴答,“可如果我們繼續遵循承諾,並且……再讓一步,讓他們帶走洵溱,隻留下柳尋衣。如此一來,他們必定對我們感恩戴德。縱使心裏有些不情願……恐怕也不敢得寸進尺。更重要的是,我們此舉無異於向他們背後的勢力施以恩情,日後大家就算不能做朋友,至少也不會成為死敵。”


    “這……”謝玄的直言不諱令孤日心生躊躇,低聲道,“謝府主,你應該明白洵溱從臨安救走柳尋衣,等於公然與大宋朝廷作對。如今,她可是朝廷欽點的要犯……”


    “朝廷的權威不容挑釁,此一節謝某當然明白。可眼下的局勢……我們總不能因為朝廷的一句話而樹立強敵,甚至犧牲自家兄弟的性命。再者,朝廷財雄勢大,為何借我們之手對付洵溱?會不會是……他們不願與少秦王為敵,於是推我們出來做擋箭牌?”


    “這……”


    經謝玄一番提醒,再迴憶褚茂拜訪武當時的種種言行,孤日難免心生動搖。


    “還有!”謝玄趁熱打鐵,“萬一混戰中出現意外,逼得柳尋衣寧死不從。甚至……雞飛蛋打,豈非得不償失?”


    “這……也有幾分道理!”孤日眉頭緊鎖,緩緩點頭,“可留下柳尋衣,他們能否同意?”


    “我料……八九不離十。”謝玄煞有介事地分析,“西域人隻在乎洵溱,根本不在乎柳尋衣。唐阿富自詡無欲無情,料想他和柳尋衣狼狽為奸隻是出於某些利益,絕非死心塌地。蘇禾雖重情重義,但不會因為自己與柳尋衣的私交,拿無辜者的性命冒險。至於潘雨音……弱質女流,不值一哂。”


    望著振振有詞的謝玄及漸漸妥協的孤日,雁不歸的心中又急又惱,坦言道:“府主所言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實不可取,恕我萬萬不敢苟同!如果今夜放走洵溱,無異於放虎歸山。你以為她會感恩戴德?不!此女唯利是圖,心狠手辣,我們饒她一命非但不會得到她的感激,反而會遭到她的蔑視。如果柳尋衣對她有利用價值,她一定不會輕易收手,說不定……會變本加厲地與我們為敵。”


    “不可置否,有這種可能!”謝玄對雁不歸的憤懣先揚後抑,有條不紊地反駁,“然而,你有幾分把握可以斬殺蘇禾與唐阿富?又有幾分把握可以保證混戰中柳尋衣不會出現任何意外?我們剛剛踏入客棧的時候,本已勝券在握,卻突然冒出蘇禾、唐阿富兩大高手攪局,險些扭轉乾坤。若非孤日道長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現在,誰又能保證蘇禾、唐阿富後麵沒有其他強援?不歸,我並非瞻前顧後,而是穩中求勝。沒有十成把握,意味著兇險莫測,變數無常,不值得我們冒險。畢竟,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拿下柳尋衣,替武當和賢王府挽迴聲譽,一雪前恥。”


    “可是……”


    “不必可是!”心意已決的孤日大手一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打斷雁不歸的辯駁,“謝府主思慮周全,此事為求穩妥,必須有所取舍。老夫斟酌再三,決定……以大局為重,依謝府主之策行事。倘若他們冥頑不靈,我們再出手剿殺不遲。”


    孤日此言一出,謝玄那顆惴惴不安的心終於踏實下來。下意識地與柳尋衣對視一眼,二人眼中皆難掩一抹隱晦的激動。


    一波三折,步履維艱,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又如何不教人欣喜若狂?


    “你們都聽到了?”


    在孤日的默許下,謝玄輕咳兩聲,義正言辭地向蘇禾、唐阿富說道:“冤有頭、債有主!孤日道長清風高節,不忍戕害無辜,因此對你們網開一麵,準許爾等全部離開。今夜,我們隻要柳尋衣一人。”


    聞言,阿保魯、蕭陽、蘇忽、荀布道紛紛一愣,眉宇間情難自已地浮現出一絲劫後餘生的欣喜之情。


    “此言當真?”


    “孤日道長乃武林名宿,言出必行,一諾千金,豈會哄騙你們這些晚輩後生?”謝玄沉聲道,“不過,我要你們迴去告訴少秦王。謝某念在大家相識一場的情份上,今日之事姑且不再追究。但他擅自與柳尋衣勾結,實乃謝某萬萬不能容忍。因此,從今以後謝某及賢王府與少秦王恩斷義絕。日後,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你們休想插手中原武林之事,最好滾迴西域再也不要踏入中原半步。如若不然,清風盟主及天下仁人義士必與爾等勢不兩立,不死不休!”


    “謝玄,你敢威脅我們……”


    “住口!”


    氣勢虛弱的洵溱打斷阿保魯的駁斥,心有不甘的目光冷冷地盯著謝玄、孤日、雁不歸等人,絕望道:“今天栽在你們手裏,是我們倒黴……小女子願賭服輸,無話可說……”


    “既然無話可說,馬上收拾東西離開潞州!”甘永麟怒氣衝衝地催促,“你們在甘某的地盤興風作浪,將潞州攪得雞犬不寧,臨走前別忘記留下銀兩彌補店家的損失……”


    “洵溱姑娘,你……當真答應他們的條件?”潘雨音強撐著萎靡的精神,憂心如焚地問道,“當真棄柳大哥於不顧?”


    “並非我棄他於不顧,而是我現在……自顧不暇。”洵溱在阿保魯的攙扶下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語氣甚是苦澀,“你們中原有句俗語‘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同床共枕的夫妻尚且如此,更何況我們和柳尋衣……”


    見洵溱如此無情,潘雨音難免急火攻心:“可你們當初不顧一切地救他……”


    “此一時、彼一時。”洵溱歎道,“潘姑娘聽我一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蘇大哥!”見洵溱指望不上,心慌意亂的潘雨音又將希望寄托於蘇禾,“你與柳大哥情同手足,不可能見死不救……”


    “我……”


    “你們不必管我!”未等蘇禾開口,柳尋衣已趁勢搶話,“我賤命一條,死不足惜。你們不必難過,我不想在臨死前連累無辜,更不想加深自己的罪孽。如果你們當我是朋友,就不要再犯傻……”


    “可是……”


    “如果你們執意救我,我馬上咬舌自盡,省的有人因我枉死……”


    麵對“生離死別”的感人場麵,孤日始終冷眼旁觀。


    洵溱的自私殘忍、潘雨音的惶恐不安、蘇禾的進退兩難、唐阿富的鐵石心腸……被其盡收眼底。與此同時,他的嘴角悄然揚起一絲滿含不屑的冷笑。


    “自古‘識時務者為俊傑’,看你們的樣子……想必已做出決定,如此甚好!老夫並非不近人情,既然你們藥效未過,體力不支,不妨留在這裏慢慢恢複。”審視片刻,孤日心念一轉,幽幽開口,“謝府主、雁四爺,勞煩你二人親自押解柳尋衣,我們走!”


    言罷,為免夜長夢多的孤日既不等謝玄、雁不歸迴答,也不等蘇禾、唐阿富反應,徑自在十幾名武當弟子的引路下,大步流星地朝客棧外走去。


    諱莫如深的謝玄與心有不忿的雁不歸分別與洵溱對視一眼,從而一左一右牢牢鉗製著頭暈目眩,雙腿發軟的柳尋衣,在賢王府弟子及甘家弟子的重重保護下緊追孤日而去。


    “不!柳大哥……”


    任由情緒激動的潘雨音奮力掙紮、哭喊,卻仍抵不過蕭陽、蘇忽的死死阻攔。


    最終,她隻能和一臉無奈的阿保魯、扼腕歎息的洵溱、神思糾結的蘇禾及麵無表情的唐阿富一起,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睜睜地望著謝玄等人將柳尋衣拖出客棧,消失在茫茫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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