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兄豈會殺我?”


    “會與不會,你一問便知。”


    “難道……你想讓我殺他?”


    “你不會殺他。”


    “為何?”


    “你與唐阿富惺惺相惜,引為知己,因此你舍不得殺他。”


    “那……你讓我決斷什麽?”


    “我讓你決斷的並非殺與不殺,而是留與不留。”


    “什麽意思?”


    “無情劍客頗有手段,若能得他相助,對我們豈非如虎添翼?”


    “可他是絕情穀的人。”


    “我知道!他若不肯,我們最好與其分道揚鑣。此行漠北,一者尋覓蘇禾的下落,二者暫避清風的鋒芒。因此,知道我們行蹤的人越少越好,如果唐阿富心懷叵測,留在身邊後患無窮。”


    “唐兄出現在天袁客棧確有可疑,但……我認為他不會害我。”


    “但願如此!”


    ……


    夜深人靜,虎穴龍潭一片靜謐。


    柳尋衣拎著一壺酒來到溪邊,席地而坐,仰望星河,頗有一種“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孤獨與寂寞。


    溪水潺潺,寒風陣陣。雲霧隱隱,星月冥冥。


    任鬆風水月,煙嵐雲岫,可柳尋衣卻無心觀賞天地造化,自然秋韻。因為在他的腦海中,一直迴蕩著洵溱的“逆耳忠言”。


    縈繞不絕,揮之不散。令柳尋衣深深陷入沉思,久久難以自拔。


    “你在幹什麽?”


    突然,一道清冷的聲音自柳尋衣身後響起。緊接著,唐阿富削瘦的身影漸漸走出昏暗。此時他的手中,拎著無情劍。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出來吹吹風、賞賞月、喝喝酒。”


    柳尋衣早已辨出唐阿富的腳步聲,但他既未起身,亦未迴頭,隻是漫不經心地舉起手中的酒壺,輕輕搖晃幾下,權當招唿。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遙望夜幕蒼穹,柳尋衣浮想聯翩,頭也不迴地問道,“唐兄你看,滿天星河璀璨無比,不知天際盡頭……可否有你我這般踽踽獨行,煢煢孑立之人?”


    見柳尋衣神思恍惚,醉言醉語,對自己毫無防備,唐阿富的眼中悄然閃過一道若有似無的寒光。


    與此同時,他的右手緩緩朝劍柄探去。


    “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唐阿富一邊漫不經心地敷衍,一邊朝柳尋衣步步逼近。


    心不在焉的柳尋衣撿起一顆石子,遠遠地拋向溪中,又道:“唐兄,難得秋夜清涼,深穀幽靜,你為何不與周公夢會?三更半夜跑出來……莫非怕我孤單?”


    “我若夢會周公,豈不是讓你白等一夜?”


    柳尋衣問的別有深意,唐阿富答的意味深長。二人的心境宛若石子入水,打破波瀾不驚,泛起層層漣漪。


    仿佛,他們對今夜見麵的意圖早有預料,卻誰也不肯率先捅破這層窗戶紙。


    此刻,唐阿富距柳尋衣七步之遙,右手將劍柄攥得更緊。


    短短七步,憑唐阿富的劍法,足以取天下大部分人的性命。


    縱使柳尋衣是高手中的高手,也休想在全無防備的情況下完全避開唐阿富的殺招。


    換言之,如果唐阿富突然偷襲,醉意闌珊的柳尋衣縱使不死,也要見血。


    然而,柳尋衣真的醉嗎?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什麽?”唐阿富一愣,儼然沒聽懂柳尋衣的弦外之音。


    “唐兄,你嚐過被天下人背叛的滋味嗎?”柳尋衣不答反問,戲謔的語氣中蘊含著淡淡酸楚,“今時今日的我猶如一條喪家之犬,無論走到哪兒都會遭到數不清的嫌棄和白眼。我為蒼生嘔心瀝血,蒼生卻將我視為十惡不赦的奸賊。他們處心積慮地編排我,不擇手段地追殺我,恨不能將我剝皮抽筋才解恨。我不明白,我和世人究竟有什麽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為什麽每個人都像被我殺光全家一樣,對我咬牙切齒,恨之入骨?難道我活著……真會妨礙他們的清平世界?我活著……真令世人如此不痛快?殊不知,兩個月前他們還將我視為忠肝義膽的英雄。為何轉眼間……一切都變了?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那些稱讚我的人和詆毀我的人,根本是一群人,而他們……十之八九未曾見過我,更談不上認識我、了解我。誇也好、罵也罷,統統是道聽途說,人雲亦雲。難道世上真有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的歪理?唉!世道人心,我實在捉摸不透……”


    聽著柳尋衣不知是自嘲還是牢騷的一席話,唐阿富不禁迴憶起自己的不幸童年。


    當年,唐家慘遭滅門,他被沈東善用花言巧語騙走萬貫家財,又被喂毒後掃地出門,也曾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因此,被天下人背叛的滋味,他嚐過。遭盡嫌棄與白眼的日子,他也經曆過。


    或是出於昔日的情誼,或是出於噩運的共鳴,本欲先發製人的唐阿富再一次陷入糾結。躊躇良久,他握劍的手緩緩鬆開,終究沒有對柳尋衣發動偷襲。


    與此同時,一直背對著唐阿富的柳尋衣嘴角揚起一絲欣慰的笑容,縮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並攏,夾在指間的三顆石子瞬間被他捏成齏粉,悄無聲息地散落在荒草泥沙之中。


    “其實,洵溱已將天袁客棧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言至於此,柳尋衣舉起酒壺,“咕咚咕咚”痛飲幾口,而後拂袖一抹嘴角,不陰不陽地說道,“此事我也問過潘姑娘,她的迴憶與你所述大同小異,當日出現在天袁客棧的人正是姬侯、扶隱。料想,打昏潘姑娘以及在酒菜中投毒的人……就是他們。”


    “是又如何?”唐阿富的眼睛微微眯起,語氣如溪中之水平淡無奇。


    “姬侯、扶隱本是桃花劍島的元老,可宇文修死後他們非但不知重振旗鼓,報仇雪恨,反而樹倒猢猻散,率眾另謀靠山,轉投金複羽麾下賣命。我猜他二人骨子裏就是趨炎附勢的小人,助紂為虐並不奇怪。”言至於此,柳尋衣驀然轉身,看向唐阿富的眼神凝重而複雜,“但我想不明白,你明明和他們不一樣,為何也淪為金複羽的爪牙?”


    聞言,唐阿富的眼神陡然一變,不過異樣稍縱即逝,淡淡地問道:“你怎知我是金複羽的爪牙?”


    “你和姬侯、扶隱同時出現在天袁客棧的後廚……天下豈有如此巧合的事?”柳尋衣嗤笑道,“你謊稱自己碰巧路過,如此蹩腳的理由……又如何令人信服?大丈夫頂天立地,敢作敢當,你來關外的目標根本不是桃花婆婆,而是我。”


    “是又如何?”唐阿富滿不在乎地笑道,“你的腦袋價值連城,清風和淩瀟瀟許以厚利,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對你垂涎三尺。”


    “如此說來,你承認自己是來殺我的?”見唐阿富直言不諱,柳尋衣的心中不禁湧出一絲失落之情。


    “縱使你不問,我也沒打算繼續隱瞞。”唐阿富對柳尋衣的反應漠然置之,“我來,確是為取你性命。”


    “唐兄,你一向恩怨分明,從來不屑向權貴卑躬屈膝。金複羽究竟給你多少好處,竟值得你甘心被他驅使?”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唐阿富將無情劍橫在身前,麵無表情地說道,“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來意,也不必再裝腔作勢,出手吧!”


    “不!如果你想殺我,就不會讓我活著抵達虎穴龍潭。”柳尋衣對唐阿富的挑釁視而不見,心有不甘道,“雖然洵溱一直派人提防著你,但我心裏清楚,憑無情劍客的本事,如果真想殺我,莫說阿保魯幾人防你不住,縱使黃陽明和梅紫川這般江湖老手,也休想做到滴水不漏。從天袁客棧到虎穴龍潭,一路上你有太多、太多的機會置我於死地,但你始終沒有出手。由此足見,我並沒有看錯人……”


    “以前不殺你,是因為你命懸一線,我不想趁人之危,勝之不武。但是,不殺你不代表不想殺你,更不代表放棄殺你的念頭。如今你已恢複如初,我不必再有任何忌諱,是時候……”


    “為什麽?”見唐阿富固執己見,柳尋衣不禁心生慍怒,“別人不明真相也好,利欲熏心也罷,他們追殺我……我無話可說。但你不同,你不是一個落井下石的人,明知清風和朝廷對我百般誣陷,又為何為虎作倀?為了金銀珠寶?為了武功秘籍?為了權力地位?還是……為了女人?”


    “你說的那些東西,我統統不感興趣。”唐阿富冷漠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現在隻對你的腦袋感興趣。”


    望著冥頑不靈,非要一條道走到黑的唐阿富,柳尋衣既懊惱又無奈。


    躊躇許久,心灰意冷的他終於放棄內心的執念,朝唐阿富慵懶地擺擺手,苦澀道:“罷了!你不是我的對手,我也不想殺你。你……還是走吧!”


    “我做事,從來沒有半途而廢的先例。”唐阿富一本正經地拒絕,“我知道你繼承黃陽明幾十年的內力,眼下功力大增,也知道自己八成不是你的對手。但我不能朝秦暮楚,出爾反爾。因此,今夜你我必須做出了斷。哪怕我技不如人死在你手裏……也無怨無悔。”


    言罷,思緒繁重的唐阿富將心一橫,從而眼神一狠,“倉啷”一聲抽劍出鞘。


    霎時間,一道銀弧劃過半空,在月光下折射出一抹若隱若現的瘮人幽光。


    “柳尋衣,現在的我不是鬼鬼祟祟的刺殺,而是光明正大地向你挑戰!勝負各憑本事,生死……兩不相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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