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夜深人靜,為柳尋衣行針施藥後的桃花婆婆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離開草屋,但她並未迴自己的住處歇息,而是來到黃陽明與梅紫川的屋前。


    “吱!”


    一聲輕響,門分左右。燭影下,露出梅紫川那張皺紋交錯,布滿愁容的麵龐。


    奇怪的是,與白天的冷漠、孤傲相比,此時的梅紫川神情惆悵,麵色消沉,非但沒有半點世外高人的超凡氣韻,反而比尋常的七旬老人更有不如。


    “剛剛替柳尋衣行針,故而來晚一些。”


    “早早晚晚又有何異?進來吧!”


    伴隨著梅紫川的一聲歎息,桃花婆婆拎著藥箱步入草屋。


    屋中,寶兒安靜地躺在床榻內側,紅撲撲的小臉與均勻的唿吸昭示著他已熟睡夢鄉。


    此時,黃陽明盤膝坐於床邊,臉色時而殷紅如血、時而蒼白如紙,看上去十分怪異。再看其皺成“川”字的眉頭,緊抿的嘴唇以及順著臉頰不斷向脖頸淌落的汗水,儼然他的這場“打坐”並不順利。


    “我曾千叮萬囑,不能讓他自行運功。”見此一幕,桃花婆婆大驚失色,“今夜這是……”


    “老頭子看似隨和,其實骨子裏十分固執。”梅紫川無奈道,“今夜,他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於是心癢難耐,忍不住自行運功。任我再三勸阻,可他……根本不聽。”


    “自行運功兇險極大,若不能將體內亂竄的幾股真氣順利引迴丹田氣海,稍有不慎,對他的奇經八脈乃至五髒六腑又是一次巨大的損傷。”麵對自作主張的黃陽明,桃花婆婆又氣又惱,“生死攸關,豈敢兒戲?”


    “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必睬他!”梅紫川眼神哀怨地望著痛苦不堪的黃陽明,沉聲道,“若不是老頭子驕傲自大,急於求成,何至於在修煉‘乾坤九極功’時走火入魔?他以為自己是年輕人,元氣未穩、乾坤未定、陰陽未和,冒冒失失出關,自以為神功大成,天下無敵,到處找人比武炫耀,結果樂極生悲,一誤再誤。當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對勁兒時……已悔之晚矣。”


    對於黃陽明,梅紫川一向色厲內荏,雖然言辭冷酷,但心中萬分擔憂。言至於此,梅紫川神情一緩,對桃花婆婆感激道:“若不是你在這裏,隻怕老頭子他……”


    “世事無常,福禍難料。”桃花婆婆安慰道,“放心,我一定盡力幫他……”


    “噗!”


    話音未落,盤膝打坐的黃陽明突然悶哼一聲,緊接著口中噴出一大股鮮血,直將猝不及防的桃花婆婆與梅紫川嚇得臉色一變。


    “你怎麽樣?”


    “咳咳……”


    大汗淋漓的黃陽明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掩住口鼻,止不住地猛咳,根本無心理會桃花婆婆的追問。


    待他將淤積在胸口的混沌與咽喉的濁物盡數吐出,蒼白的老臉方才稍稍恢複一絲血色。


    “又失敗了?”


    麵對梅紫川的質問,黃陽明綻露出一抹憨實的苦笑,委屈道:“差一點!就差一點!下次一定可以……”


    “還有下次?”桃花婆婆臉色一沉,不悅道,“我好不容易幫你恢複一些,你卻一而再、再而三擅自運功。之前幾次是你運氣好,及時保住老命,再胡鬧下去遲早出事……”


    “放心!我這把老骨頭一時半會兒死不了。”黃陽明滿不在乎地咧嘴一笑,戲謔道,“要怪就怪你開的方子藥效太弱,等我恢複如初恐怕要十年八年。不如……你幫我調製一些猛藥?”


    “猛藥?”桃花婆婆看著玩世不恭的黃陽明,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不是我開的方子藥效太弱,而是我故意降低藥性,以免你虛不受補。下一劑猛藥非但救不了你,反而會害死你。”


    “老朽活到今天已經賺了,豈會怕死?”


    “你有沒有替紫川和寶兒想過?”桃花婆婆責問道,“你若撒手人寰,自己倒是痛快,可留下他們孤兒寡母又該如何生活?”


    “這……”


    被桃花婆婆戳中軟肋,黃陽明的態度不再像剛剛那般不正經,他看看身形佝僂,老態盡顯卻仍強撐著一股精氣神的梅紫川,再看看滿臉稚氣,安穩熟睡的寶兒,渾濁的老眼不禁微微泛紅,浮現出一抹濃濃的哀傷。


    似乎擔心自己的情緒被人察覺,黃陽明擠眉弄眼一番,而後向梅紫川笑問道:“老太婆,你今天對柳尋衣和洵溱如此排斥,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自作多情!”梅紫川冷聲道,“我隻是擔心寶兒,如果因為柳尋衣而得罪江湖群雄,萬一遭到報複,你我倒是無所畏,可寶兒他……”


    “我明白!”黃陽明心中苦悶,表麵上強顏歡笑,“如果我沒有走火入魔,你也不會如此擔心。眼下,我元氣大傷,生死難測,萬一遇到兇險非但幫不上你,反而會變成你的累贅。到時,你又要照顧寶兒又要保護我……確實難以周全。”


    默默聆聽著黃陽明與梅紫川的對話,桃花婆婆的眉宇間不禁浮現出一絲愧疚之意。


    其實,她的本心確實如洵溱、潘雨音所言,扶危救困是烙印在她骨子裏的品性。因此,從她看見柳尋衣的第一眼,就沒打算袖手旁觀。


    然而,桃花婆婆對黃、梅二人的處境同樣深有感觸,他們並不想與柳尋衣扯上關係,從而樹敵於天下。至少,在黃陽明痊愈或者柳尋衣洗脫冤屈前,他們不想節外生枝,為自己的三口之家引來滅頂之災。


    原本,桃花婆婆可以跟著柳尋衣、洵溱離開虎穴龍潭,與黃、梅二人撇清關係。但如今在虎穴龍潭需要她的人不止寶兒一個,還有一位因練功走火入魔,隨時可能五內俱焚,經脈寸斷的黃陽明。


    這也是梅紫川為何不同意洵溱帶走桃花婆婆,執意將她留在虎穴龍潭的根本原因。


    因為桃花婆婆一走,寶兒短時間內或許無恙,但黃陽明的性命……卻誰也無法保證。


    緣由於此,今日的桃花婆婆才會深陷糾結而難以自拔。她既不想鐵石心腸,漠視柳尋衣的生死,也不想讓梅紫川一家陷入危局。


    最終,在洵溱的“穿針引線”下,桃花婆婆有借口,也有理由遵循自己救死扶傷的行醫初衷。表麵出於對自己愛徒的疼惜,實際仍是出於自己內心的抉擇。


    如此一來,對桃花婆婆、對柳尋衣、對潘雨音乃至對洵溱皆有利,唯獨對黃陽明、梅紫川和寶兒百害而無一利。


    畢竟,柳尋衣是忠是奸,是生是死和他們半點關係都沒有。唯一相關的是,柳尋衣需要桃花婆婆的救治,而桃花婆婆眼下住在虎穴龍潭。


    即便如此,黃陽明和梅紫川也沒有抱怨桃花婆婆半句。他們越是如此,桃花婆婆對梅紫川一家越是羞愧。


    “柳尋衣的傷勢如何?”


    “這……不太妙。”被黃陽明打斷思緒,桃花婆婆精神一振,無奈道,“與你的內傷不同,柳尋衣被人一劍刺穿胸口,傷及肺腑要害,不僅內傷堪憂,外傷同樣致命。我現在隻能設法保住他的性命,至於恢複如初……隻怕不易。”


    “如果不能恢複如初,日後豈非變成一個廢人?”梅紫川沉吟道,“難怪他們擠破腦袋也要進入虎穴龍潭向你求助,看來確實已走投無路。”


    “無論是因為我,還是因為雨音,我希望你們一家不要因為柳尋衣的事而……”


    “花楹,你小覷我們了。”梅紫川大手一揮,正色道,“其實,我與柳尋衣雖接觸不多,但對此子的印象極深。他是朝廷安插在洛天瑾身邊的內奸,此事確實出乎我的預料。因此,他有沒有親手殺死洛天瑾,是不是武林群雄口中的奸賊……我不好說。但以我對他的認識,此子對名利的渴望遠不及世俗中人,應該不會做出裏通外國,賣主求榮的下流勾當。”


    “不錯!”桃花婆婆連連點頭,“昔日在辰州,蒙古人設下奸計挑撥四大世家與六大門派的關係,正是柳尋衣不避斧鉞,不畏生死地站出來力挽狂瀾,並於河西秦府以一己之力止息幹戈。他因此淪為眾矢之的,甚至連洛天瑾都不肯出麵保他。當時他的一番豪情壯誌,老身至今仍記憶猶新。”


    “那個叫洵溱的丫頭……不簡單。”梅紫川思忖道,“隻不過,她為何對柳尋衣如此上心?”


    “風華正茂,青春無限,一個未娶、一個未嫁,答案不言自明。”黃陽明揶揄道,“如我所料不錯,花楹提出讓柳尋衣和雨音在虎穴龍潭‘洞房花燭’,八成是擔心雨音鬥不過洵溱,日後被她鳩占鵲巢?”


    聞言,桃花婆婆與黃陽明、梅紫川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麵露詭笑。


    “噗!”


    然而,未等黃陽明臉上的笑容完全綻放,他突然感到一陣腹痛難忍,胸悶氣短,緊接著頭暈目眩,氣血翻騰,一股火熱的真氣衝破丹田氣海的禁錮,在五髒六腑間橫衝直撞,最終化作一團黑紅膿血自口中噴湧而出。


    “額……”


    伴隨著一聲有氣無力的哀嚎,剛剛還在談笑風生的黃陽明突然身體一僵,直挺挺地從床沿栽倒在地,任桃花婆婆與梅紫川驚恐唿喊,他卻神誌恍惚,掙紮半晌依舊做不出任何迴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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