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尋衣,皇上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


    望著神思恍惚,魂不守舍的柳尋衣,榮王爺的眼中悄然閃過一絲惋惜之意,無奈道:“無論你和忽烈究竟有沒有狼狽為奸,至少糧庫被劫與你幹係重大。惹出這麽大的麻煩,致使民怨沸騰,人神共憤,縱使朝廷也無法息事寧人。畢竟,民以食為天,如今你捅破人家的天,如果皇上無動於衷,百姓勢必揭竿而起,引來天下大亂。然而,宋蒙和親來之不易,邊關的劍拔弩張好不容易偃旗息鼓,此時再和蒙古人撕破臉……豈非因小失大,前功盡棄?因此,為給興元三府一個交代,給滿朝文武和天下蒼生一個交代,皇上不得不揮淚斬馬謖,對你這位‘有功之臣’……嚴加懲處,希望你能體諒皇上的苦衷。”


    榮王爺的言外之意是“此事錯在蒙古人言而無信,但蒙古人我們得罪不起,因此皇上隻能拿你開刀,以‘莫須有’的裏通外國之罪將你處死,平息搶糧風波。”


    常言道“柿子專挑軟的捏”。這一次,柳尋衣無疑變成蒙古人的替死鬼,甚至淪為大宋朝廷的替罪羊。


    畢竟,柳尋衣與蒙古人的所有約定都曾一五一十地上奏朝廷,並得到朝廷應允。倘若柳尋衣有“引狼入室”之錯,則朝廷同樣有“決策不明”之罪,二者皆難辭其咎。


    然而,朝廷勢大,柳尋衣勢弱。就事論事,柳尋衣被人冤枉最大的過錯並非錯信忽烈,亦非錯信朝廷,而是錯信自己。


    他錯在自己不夠強大,總想背靠大樹好乘涼。


    殊不知,樹倒猢猻散。如今的宋廷苟延殘喘,大廈將傾,早已自顧不暇,隻能用柳尋衣的小命替自己延壽。


    隻可惜,當柳尋衣嚐盡苦果,卻已無法迴頭。


    言罷,榮王爺朝眾甲士輕輕揮手,歎道:“帶下去吧!”


    “等等!”


    突然,心慌意亂的趙禥匆匆舉酒上前,朝麵露遲疑的榮王爺拱手作揖,誠摯道:“父王,我與柳尋衣好歹相識一場,今日一別或許此生再無相見的機會。無論如何,他曾教過孩兒武功,算是我半個師傅。因此,我想敬他最後一杯酒,權當……送他上路。”


    “這……”


    “父王!”見榮王爺麵露躊躇,趙禥再三懇求。


    “也罷!難得我兒有情有義,讓他喝一杯便是。”榮王爺揮手製止不斷朝柳尋衣逼近的一眾甲士,勉為其難地答應道,“但……僅此一杯!”


    “多謝父王!”


    趙禥大喜過望,趕忙端著酒杯來到呆若木雞的柳尋衣麵前,憂鬱的眼神透著一絲淡淡的急迫。


    “柳尋衣,你竟敢惹出這麽大的麻煩,難道把我教給你的東西統統忘了不成?”


    望著言辭古怪,不斷朝自己擠眉弄眼的趙禥,柳尋衣不禁一愣,稍作沉吟,猛然響起他事先塞給自己的紙條,登時眉心一蹙,看向趙禥的眼中湧現出一抹濃濃的狐疑之色。


    柳尋衣不著痕跡地將紙條於袖中緩緩展開,將信將疑地接過酒杯,同時朝紙條偷瞄一眼。


    簡簡單單兩行娟秀小字,卻令柳尋衣蠟白的臉色陡然一變,顫抖的雙眸布滿驚駭之意。


    “若罪有應得,則束手就擒。若含冤待雪,則挾我而逃。”


    “這……”


    難以置信地望著神情凝重的趙禥,剛剛經曆過一場大喜大悲的柳尋衣忽覺心亂如絲,腦中一片空白,半晌未能緩過神來。


    “柳尋衣,我知道你現在沒心情喝酒,但……不要辜負我一番好意。”


    眾目睽睽,趙禥不敢表現的太過張揚,卻又怕柳尋衣意氣用事,不肯聽從自己的建議,故而心急如焚,一個勁兒地向他言語暗示。


    “小王爺待我……真是恩深似海……”


    柳尋衣眼神複雜地注視著焦急萬分的趙禥,直至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趙禥剛才說的“走投無路”究竟是什麽意思。


    領悟趙禥的良苦用心,柳尋衣的心中既感動又羞愧。畢竟,這已是趙禥第三次為他鋌而走險。


    第一次,他幫柳尋衣給身陷皇宮的趙馨送信,雖被秦衛偷天換日,但趙禥的初衷卻毋庸置疑。


    第二次,他幫秦衛引薦蘇禾,也是為救天牢中的柳尋衣逃出生天。


    算上今天,柳尋衣已欠趙禥至少三次人情,更不必提趙禥曾無數次幫他和趙馨秘密幽會。


    若是以前,柳尋衣絕不會利用趙禥逃生,他極有可能束手就擒,以彰顯自己的光明磊落,問心無愧。


    但今時不同往日,柳尋衣深邃而凝重的目光緩緩掃過榮王爺、錢大人、賈大人及一眾朝廷大臣、鄉紳富賈,透過他們或道貌岸然、或裝腔作勢、或幸災樂禍的醜惡嘴臉,他終於在這一刻恍然大悟。


    今日之宴,分明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鴻門宴”。


    皇上處心積慮地一連頒布兩道聖旨,故意在這麽多人麵前對柳尋衣先賞後罰,目的隻是宣揚朝廷的大公無私,賞罰分明,借此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殺一個柳尋衣易如反掌,甚至不足為道。但殺一個勞苦功高的忠臣良將,卻極有可能引來秦檜、嶽飛的曆史重演,尤其是大宋衰微至今時今日這步田地,朝廷早已經不起一丁點風浪。


    說穿了,今天這出大戲並不是做給柳尋衣看,而是做給天下人看。目的也不是坐實柳尋衣的罪名,而是讓天下人相信柳尋衣是一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偽忠臣,真奸佞。


    欲殺其人,先毀其名,再誣其行,後誅其心。


    今天發生在景雲館內的一切,以及錢大人對柳尋衣的種種誣陷,必將被在場之人,尤其是這些不明真相的民間鄉紳添油加醋,大肆渲染。經他們口口相傳,柳尋衣的“醜事”必將不脛而走,天下皆知。


    正所謂“眾口鑠金”,一旦流言四起,大多數人都會邪心作祟,將人性中的惡發揮的淋漓盡致,對柳尋衣的“醜事”津津樂道,甚至胡亂編排。至於真相如何?到時根本沒人關心,亦不再重要。


    如此一來,朝廷殺柳尋衣就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而是順應民意,為國除害。


    柳尋衣一死,既能平息糧倉被搶的風波,又能保住朝廷的威嚴,還能替皇上出一口惡氣,同時令西府與清風的合作更加緊密。一舉四得,何樂而不為?


    此一節,榮王爺、錢大人、賈大人這些知曉前因後果的朝廷重臣皆心知肚明。隻不過,他們之中有人在推波助瀾,有人在明哲保身,有人雖心生惋惜,卻也無可奈何。


    從始至終,柳尋衣的命運早已被他們安排妥當,他的升遷、被貶皆在精心算計之內,以至身陷囹圄仍渾然不察。


    此時再迴憶秦衛昨日的種種表現,一切皆變得順理成章。料想,秦衛八成知道今天這場“鴻門宴”的最終結局,因此才會提早和自己……含淚道別。


    心念及此,柳尋衣的心宛若被人用刀掏空一般,淒入肝脾,哀感頑豔,哭笑不得,萬念俱灰。


    漸漸認清世道艱險,人心叵測,令柳尋衣痛徹心扉,亦令其大徹大悟。


    此刻,他不再對殘忍而無情的現實抱有一絲希望和幻想,更不會奢望提刑司能替自己主持公道。


    曆經今日之劫,柳尋衣甚至對自己二十幾年深信不疑的“天理”、“道義”、“善惡有報”、“因果循環”產生懷疑。


    對於自己的命運,他從未有過今日這般篤定。如果他仍愚蠢地相信“王法”,一旦束手就擒,迎接他的絕不是沉冤昭雪,真相大白。而是暗無天日的地牢、令人發指的酷刑、極盡能事的羞辱,結局……必是死路一條。


    說不定,根本等不到提刑司逐級審判,隻要柳尋衣踏出景雲館的大門,半路就會“暴斃而亡”。


    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含冤而死,永不翻身。


    畢竟,柳尋衣不可能每一次都運氣好。上次入獄,因為秦衛、蘇禾的聯手相助方才逃過一死。這一次,秦衛的態度已不言而喻,柳尋衣在臨安無權無勢,舉目無親,再想絕處逢生隻怕難如登天。


    因此,眼下擺在柳尋衣麵前的隻有兩條路。


    要麽聽天由命,任人擺布,潦草終結自己可悲、可憐又可笑的一生。


    要麽寧死不從,奮起抗爭,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絕不能讓卑鄙小人稱心如意。


    畢竟,眼下能救他的人……隻有他自己。


    柳尋衣從來都不怕死,卻怕自己死的不明不白。更怕自己生時丹心碧血,赤膽忠肝,死後卻被人扣上不仁不義,無父無君的帽子,稀裏糊塗地留下萬世罵名。


    然而,這些仍不是他的逆鱗。


    最令柳尋衣無法忍受的是,自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含羞忍辱地鬱鬱而終,可真正厚顏無恥,蒙麵喪心的人卻花團錦簇,逍遙自在。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豈能倒行逆施,顛倒黑白?豈能善無善報,惡無惡報?豈能好人枉死,壞人得逞?


    若真如此,即是泯滅人性,豈非真應那句“人善被人欺”的混賬話?


    活在一個沒有公義的世界已是萬分不幸,如果任由那些貪財慕勢,為虎作倀的人欺淩擺布,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逆來順受,是對卑鄙最大的縱容、對善良最重的踐踏、對自己最狠的羞辱。


    柳尋衣,從來都不是這種卑躬屈膝,趨炎附勢的孬種,更不是那種貪生怕死,見風使舵的軟骨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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