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景雲館高朋滿座,勝友如雲,打眼望去少說三四百之眾,其中一半是朝廷官吏,另一半是臨安一帶頗具威望的士紳名流。


    樓上樓下一片喧囂,這些人或是手握大權的重臣,或是德高望眾的名士,皆屬叱吒風雲,一唿百應的大人物。此時卻如許久未見的鄉鄰老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此唱彼和,笑語歡聲,其樂融融。


    甚至連一向不和的東、西二府的官吏們,見麵都要逢場作戲,噓寒問暖。倘若不知內情,真以為朝廷上下一團和氣,東、西二府情同手足。


    一眾達官顯貴之中,地位最高的當屬豐標不凡,氣宇軒昂的榮王爺,以及隨他一道而來的小王爺趙禥。


    尤其是榮王爺今日代表皇上前來,分量更是不言而喻。


    雖然名義上是“重陽宴”,但有不少人已收到風聲,得知今日之宴與“宋蒙和親”息息相關。


    送親的隊伍中,護衛將軍徐廣生已死,相府統領馮天霸人微言輕,未被邀請。丁輕鴻身為宦官,根本沒資格參加今日的宴會。如此算來,隻剩“大宋和親使”柳尋衣在場。


    他的出現,難免令人浮想聯翩。畢竟,連“天機侯”秦衛都沒有收到邀請,柳尋衣又豈會無緣無故地出席?


    不少人在暗中揣測,柳尋衣出席“重陽宴”極有可能是朝廷釋放的一種信號,代表皇上即將重用他。


    因此,一些擅長溜須拍馬的人早早湊到近前,與柳尋衣虛情假意地客套一番,祈盼日後能沾一沾他的福氣。


    自從踏入景雲館,柳尋衣一直和不同的人交際應酬,接連不斷的攀交令他目不暇接,頭暈腦脹。


    “師傅。”


    當柳尋衣用幾乎僵固的笑容送走一位素不相識的臨安士紳後,一道低沉而複雜的聲音陡然自身後響起。


    驀然轉身,但見神情凝重的趙禥正用一種難以名狀的古怪眼神,愣愣地望著自己。


    “拜見小王爺……”


    “不必多禮!”趙禥將他攙住,吞吞吐吐地問道,“師傅,馨姐姐她……在漠北過的好嗎?”


    一提起趙馨,柳尋衣的心猛然一陣抽痛,眼神黯淡,強顏歡笑:“公主很好,漠北……什麽都不缺。”


    “那就好!”趙禥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從而眼神一動,又道,“你此番漠北之行……是否順利?”


    柳尋衣似乎沒聽懂趙禥的意思,遲疑道:“托小王爺的福,在下一切順利。隻是……小王爺為何這麽問?”


    “我……”


    趙禥似乎心有鬱結而難以啟齒,屢次欲言又止,始終說不出下文。


    “小王爺,你這是……”


    “師傅,你對馨姐姐情深義重,卻能為家國大義忍痛割愛,親自將她送去漠北……由此足見你對朝廷忠心耿耿,視大宋興亡為己任。”


    望著顧左右而言他的趙禥,柳尋衣困惑更甚,可未等他開口追問,趙禥已信誓旦旦地說道:“你為朝廷犧牲自己的感情,又險些付出自己的性命,是名副其實的大功臣,皇叔應該重重賞你。”


    “多謝小王爺抬舉,在下誠惶誠恐。”


    “師傅,我對你由衷地敬佩,真的!”趙禥神情一稟,義正言辭,“無論什麽時候,我都相信你對大宋、對皇叔、對朝廷的赤膽忠心!”


    “這……”望著情真意切的趙禥,柳尋衣十分感動,卻也十分糊塗,“小王爺,你今天好像……有些奇怪?”


    “如果朝廷能多一些像你這樣的忠勇之士,那該多好?”趙禥前言不搭後語,令柳尋衣感到愈發莫名其妙。


    言至於此,趙禥的眼中陡然閃過一抹堅毅之色,似乎下定某種決心。他左右顧盼一番,見四周無人注意自己,於是迅速將一張字條塞進柳尋衣的手中。


    “這是……”


    “現在別看!”趙禥忙道,“等你走投無路時……再打開。”


    “走投無路?”柳尋衣既驚詫又駭然,“什麽意思?”


    “沒……沒什麽。”趙禥心慌意亂地擺手敷衍,“但願……一切隻是我胡思亂想。”


    言罷,趙禥在柳尋衣百思不解的目光中轉身離去,未再給他追問的機會。


    “人已到齊,王爺可以開始了。”


    突然,錢大人的聲音響徹在景雲館內,令熙攘喧鬧的場麵漸漸安靜下來。


    眾目睽睽之中,紅光滿麵的榮王爺緩緩起身,一雙炯炯有神的丹鳳眼在樓上樓下環顧一圈,目光所過之處,無不是一片謙恭。


    “今日,本王代表皇上在景雲館設宴七七四十九桌,與列位同僚、諸位國士共度重陽,以嘉獎大家幾十年如一日地為大宋、為朝廷、為百姓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皇上知道你們整日夙興夜寐,勞心勞力,因此特意囑咐本王,一定要代他敬大家一杯。”


    “謝皇上恩典!”


    在場眾人紛紛跪倒在地,齊聲叩拜,甚至有一些年邁老臣忍不住心中的激動,舉著酒杯老淚縱橫。


    “除此之外,今日還有一事要向大家宣布。”待眾人相繼起身,榮王爺方才不急不緩地繼續道,“眾所周知,宋蒙一向紛爭不斷,大大小小的戰事攪得邊疆軍民不得安寧。經朝廷與蒙古反複磋商談判,終於達成共識,決意永結秦晉之好。四個月前,朝廷派人將馨德公主送至和林,並在‘那達慕大會’上與蒙古王爺行禮成親。至此,宋蒙和親功德圓滿,兩國罷兵修睦,從今往後大宋再無戰事之憂。”


    “好啊!”


    榮王爺此言一出,立即招至一片歡唿。


    “此番和親,皇上厥功至偉,與蒙古談判的朝廷大臣亦功不可沒,此一節毋庸置疑。除此之外,還有一人也不得不提,即‘大宋和親使’柳尋衣。”


    霎時間,景雲館內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向心事重重的柳尋衣,令其一臉茫然,手足無措。


    “柳尋衣北上千裏不辭辛勞,尤其是雲牙鎮經曆一場風波,幸虧他拚死保護,方才令公主安然無恙,促使兩國和親順利進行,皇上對此深感欣慰。”說話的功夫,榮王爺從賈大人手中接過一道聖旨,於眾人期盼而緊張的目光中緩緩打開,朗聲道,“皇上有旨,念柳尋衣送親有功,不辱皇命,故擢升從三品天機上將軍,任天機閣副閣主,以彰其功。”


    “這……”


    柳尋衣知道皇上對自己的屢屢冒犯甚為不滿,尤其是和趙馨的藕斷絲連,以及借助蒙古人的力量迫使皇上赦免自己的死罪,甚至連雲牙鎮的血案都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種種過往,令柳尋衣料定自己能保住一條小命已是萬分不易,又豈敢奢望得到封賞?


    再者,秦衛昨日信誓旦旦地告訴自己,皇上對其另有安排,二人共事時日無多,可眼下接到的聖旨竟與秦衛所言大相徑庭,令群疑滿腹的柳尋衣再添一道困惑。


    “柳大人,還不接旨謝恩?”


    在旁人的小聲催促下,柳尋衣幡然醒悟,來不及多想的他趕忙跪倒在地,畢恭畢敬地叩拜道:“謝主隆恩,微臣領旨。”


    “恭喜柳大人官拜上將軍!”


    “柳大人年輕有為,前途必將不可限量!”


    “柳大人為朝廷拋頭顱、灑熱血,加官進爵實至名歸,可喜可賀!”


    “恭喜!恭喜!”


    ……


    一時間,眾人紛紛圍上前來,爭先恐後地向柳尋衣舉酒道賀。


    然而,身為主角的柳尋衣本應遂心如意,喜出望外,但他卻神思恍惚,心緒不寧,總感覺此事如夢幻泡影,來的有些突然,有些容易,甚至有些不可思議。


    此刻,他的內心千頭萬緒,不知其味:難道皇上真的如此大度?難道朝廷對雲牙鎮的事既往不咎?為何榮王爺隻說“一路送親不辭辛勞”,卻對漠北發生的事隻字不提?殊不知,自己在“那達慕”與蒙古人切磋比武的光榮事跡早已傳的街知巷聞,家喻戶曉。榮王爺究竟是無心遺漏……還是故意不提?


    雖然心有千千結,卻架不住眾人如潮水般的熱情,柳尋衣的憂慮轉眼湮沒在觥籌交錯之中。


    “諸位,現在恭喜柳尋衣……也許為時尚早。”


    正值熱情洋溢,興會淋漓之際,一道蒼老的聲音悄然響起,將眾人的興致生生打斷,同時引來一道道狐疑的目光。


    麵無表情的錢大人緩緩起身,不陰不陽的表情、不喜不悲的眼神、不鹹不淡的語氣,無一不與當下的喜慶氛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見狀,在場除榮王爺、賈大人等少數朝廷重臣依舊安之若素外,其他包括柳尋衣在內的所有人無不暗吃一驚,心中隱約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看這架勢,似乎今日這場“重陽宴”的壓軸好戲並非皇上對柳尋衣的封賞,而是接下來即將出現的未知一幕。


    雖未明言,但氣氛突然變的壓抑而凝重,令在場不少人心生遐想,更有一些察言觀色的“老狐狸”漸漸領悟出錢大人的弦外之音,開始下意識地疏遠柳尋衣。


    不明真相的柳尋衣突然靈光一閃,趕忙將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趙禥,卻見他用一雙滿含悲愁的眼睛深深凝視著自己。


    見此一幕,柳尋衣登時心頭一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危機感自心底溢湧而出,並迅速襲遍全身。


    “朝廷功過分明,賞罰有秩。對於功勞,皇上不會無視埋沒。對於罪過,同樣不會包庇縱容。”鴉雀無聲的景雲館內,錢大人再一次打破沉默,態度愈發淩厲,言辭愈發尖銳,“柳尋衣,你可知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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