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一輪博弈過後,柳尋衣在忽烈的恩威並施下漸漸淪落下風。


    想來亦是情理之中,忽烈或許不是他見過的人中城府最深的,但絕對是他迄今為止見過的人中最具權勢的。


    河西王“按陳”,論威望與實權皆不如忽烈,卻足以令大宋皇帝及文武百官如臨大敵,忌憚重重。


    因此,地位更卑微的柳尋衣在權勢更大的忽烈麵前,能穩住陣腳已是不易,又豈能占到便宜?


    此刻,被忽烈綿裏藏針地咄咄相逼,柳尋衣心亂如麻,再不敢貿然開口,以免說多錯多。


    “王爺對此事的定論,或有言過其實之處。”見柳尋衣躊躇不語,憤憤不平的馮天霸自告奮勇,主動攬過麻煩,“在雲牙鎮遇害的何止蒙古人,我們的兄弟同樣慘遭不測,甚至連護衛將軍徐廣生也為國捐軀。因此,王爺說我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馮某實在不敢苟同。雲牙鎮的事,我相信朝廷從未放棄緝拿真兇,並且一定會徹查到底……”


    “本王的質疑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宋廷的所作所為,令我不得不如此揣測。”忽烈擺手打斷馮天霸的慷慨陳詞,提醒道,“至於你說的‘徹查到底’……也許吧!但以宋廷的行事做派,恐怕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能查出眉目。就算你們耐得住性子,大汗、本王以及死去將士的族人恐怕按捺不住。這種醜事如果發生在蒙古地界,不出三日真相定然水落石出,十日之內,賊人定然全部落網。可你們……兩個月過去非但不見半點成效,反而找出諸多借口。你以為本王是你們大宋的官老爺,說幾句冠冕堂皇的廢話就能哄騙過去?”


    “那……王爺有何高見?”馮天霸被忽烈三言兩語懟的無話可說,隻能被迫讓步,“眼下木已成舟,多說無益。不如直接點,王爺認為此事該如何處置?”


    “廢話!”汪德臣駁斥道,“我們直接派大軍南下攻取臨安,你們答應嗎?”


    “這……”


    “王爺仁慈,想給你們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汪德臣又道,“如果你們推三阻四,那日後發生什麽不好的事,可千萬不要後悔。”


    “且慢!”思忖再三,柳尋衣終於將心一橫,硬著頭皮緩緩開口,“其實,在下來此之前,皇上並未賜予我臨機專斷之權。當然,皇上也未料到雲牙鎮會鬧出這樣一場風波。可如今……既然王爺問到這裏,在下鬥膽越權行事,替朝廷允諾……”


    “允諾什麽?”


    “大宋願重新準備十大車陪嫁,派精兵良將送來和林。”柳尋衣強壓著內心的忐忑,斷斷續續道,“與此同時,我們願給每一位在雲牙鎮遇害的蒙古軍士……一些安家費。”


    “十車陪嫁、一些安家費?”忽烈似乎對柳尋衣的提議頗為失望,興趣缺缺道,“十車陪嫁本就是愛妃的東西,算不上補償。至於安家費……又能有多少?”


    “這……”感受到忽烈的不滿,柳尋衣心中一沉,勉為其難道,“具體數目可以細細商議……”


    “不如參照我們大宋對陣亡將士的撫恤補償?”馮天霸插話道,“每人十兩銀子,你們在雲牙鎮死傷八百人,就是八千兩……”


    言至於此,馮天霸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已看到汪德臣眼神中的不屑與嘲弄。


    “要不……再多給你們加一倍?”


    “罷了!”


    忽烈揮手打斷馮天霸的嘟囔,道:“本王並非蠻不講理,吹毛求疵之人,既然你們有心化幹戈為玉帛,我……索性也不為難你們。”


    “王爺的意思是……”


    “十大車陪嫁也好,死去將士的安家費也罷,本王統統不要。”忽烈義正言辭道,“在本王的心裏,無論是愛妃還是將士的性命,都是無價之寶,不能用金銀來衡量。”


    “不要錢?”馮天霸滿臉錯愕,“那……王爺想要什麽?”


    “本王已細細斟酌,認為以大宋今時今日的國力,早已無法負擔江南那麽大一片疆域和數千萬的百姓。國庫空虛、官吏腐敗、兵寡將弱,更無法維持各地的治安,以至盜匪橫行,目無王法,雲牙鎮的慘案便是血淋淋的教訓。”忽烈言之鑿鑿,煞有介事,“因此,本王急人之所急,需人之所需。為大宋祥和計、為百姓生存計、為長治久安計,打算暫時替宋廷接管興元、襄陽、建康三府之地,也算對雲牙鎮死去的八百勇士有一個交代。”


    “什麽?”


    忽烈此言一出,饒是柳尋衣再沉得住氣,此刻也忍不住心慌意亂,怛然失色。


    “區區八百條性命,竟想換我們三府之地?當我們是傻子不成?”馮天霸義憤填膺,心直口快,“興元、襄陽、建康與秦淮南線緊密接壤,如果答應你們的條件,豈不是幫你們兵不血刃地跨過秦淮天險?到時,整片江南富饒之地將一馬平川地攤開在蒙古的鐵蹄下。大宋唇亡齒寒,危在旦夕,此舉……與引狼入室何異?”


    “你以為憑借秦嶺淮水就能阻擋我們的千軍萬馬?”汪德臣一邊喝著奶酒,一邊漫不經心地出言諷刺,“攻取大宋,對我們而言猶如探囊取物。何時取、如何取、誰去取,不過是大汗與王爺的一句話罷了。”


    “你……”


    “現在,王爺念在王妃的情麵上才和你們商量。若識時務,大宋隻需獻出三府之地便可轉危為安。”汪德臣輕蔑道,“可如果你們冥頑不靈,自詡能與我們一戰,逼得本帥兵臨城下,到時大宋失去的……將遠遠不止三府之地。”


    柳尋衣眼神一凝,沉聲道:“汪總帥這番話可不像商量,反而更像威脅。”


    “商量也好,威脅也罷,隻是說法不一樣而已。”汪德臣從架子上取下一卷地圖,又從帥案上拿起一支毛筆,將二者扔到柳尋衣麵前,催促道,“你是漢人,應該對自家的地盤了如指掌。自己把興元三府畫出來,省的我們畫多了你不高興。畫完後再立一張契書,簽字畫押即可。”


    “不高興?嗬嗬,莫非汪總帥讓我執筆,在下還要額手相慶不成?”柳尋衣麵露鄙夷,語氣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友善,“我隻是送親的使臣,莫說我寫的契書一文不值,就算你們將我綁到興元三府,當地的官兵也不會理睬分毫。沒有皇上的聖旨,誰簽字畫押都沒用……”


    “此事不勞柳大人費心。”汪德臣滿不在乎道,“你隻需在契書上簽下‘大宋和親使’的名諱,剩下的事由本帥去做。再者,你們大宋的皇帝割舍地盤也不是一次、兩次,當年連國都汴京都能舍棄,又何必在乎區區三府?你隻管簽字畫押,本帥自會率兵換防。至於大宋皇帝……由你代表足矣。”


    “汪總帥這是在逼著柳某人做賣國賊?”


    “不是賣國,是救國。”忽烈糾正道,“用三府之地換大宋全境平安,孰輕孰重想必柳大人應該心中有數。”


    “既然王爺早就盯上我們的三府之地,又何必虛情假意地與西府談什麽和親?”柳尋衣怒由心起,惡向膽生,語氣變得愈發冷厲。


    “你錯了!”忽烈神情一稟,正色道,“如果沒有和親,本王將直取臨安,覆滅大宋。”


    “可我聽說,你們之所以臨陣退兵,是因為軍餉糧草後繼無力,以至西征大軍戰事膠著,因此才不得不放棄南犯……”


    “放肆!”龍羽眼神一寒,厲聲喝斷,“柳尋衣,別忘記自己在什麽地方?天下沒人敢對王爺如此無禮!”


    忽烈一雙炯炯有神的鳳目直直地盯著麵無懼色,大義凜然的柳尋衣,沉聲道:“你的意思是……不同意本王的提議?”


    “是!”這一次,柳尋衣迴答的幹脆利索,未有絲毫遲疑。


    “年輕人難免意氣用事,可你有沒有想過大宋皇帝會作何抉擇?”忽烈不怒反笑,別有深意地說道,“本王與大宋朝廷打交道已有二十幾年,自詡對你們皇帝的行事作風頗有了解。今日,你為家國大義而拒絕本王的提議,固然令人敬佩。然而,本王隻需將一紙戰書遞到臨安,當你們的皇帝得知蒙古的百萬雄兵已披堅執銳,枕戈待旦時,不知又會作何感想?他會不會遷怒你的道貌岸然?會不會怪罪你的自作主張?你今日拒絕割讓三府之地,明日大宋皇帝縱使拿六府、八府來息事寧人,本王也不會答應。有道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大宋將因你的自以為是而萬劫不複,大宋的皇帝和子民也將視你為千古罪人。說不定……未等蒙古大軍殺入臨安城,他們已將你的腦袋砍下來送還本王,祈求休戰。”


    “既然王爺早知皇上的心思,又何必刁難我?”柳尋衣反問道,“你大可一紙書信送到臨安,由皇上決定三府的去留……”


    “本王說過,今日與你商量全仗愛妃的情麵。你身為‘大宋和親使’,一路護送勞苦功高,因此本王才將千載難逢的機會賜予你……”


    “千載難逢的機會?”柳尋衣怒極而笑,“什麽機會?賣主求榮的機會?還是裏通外國的機會……”


    說話的功夫,柳尋衣或是出於內心憤懣,竟下意識地朝忽烈逼近兩步。


    見狀,殷戰及左右侍衛迅速抽刀上前,死死封住他的去路。馮天霸、黎海棠亦不甘示弱,一個箭步衝到柳尋衣身旁,與他共同進退。


    悟禪憂心忡忡,遲遲猶豫不定。


    丁輕鴻視若無睹,一直作壁上觀,眼眸深處泛起一絲詭譎之色。


    “柳兄弟!”


    似乎看出柳尋衣的視死如歸,深知忽烈脾氣秉性的蘇禾登時臉色一變,迅速上前拽住他的胳膊,以防柳尋衣一時衝動,造成不可挽迴的後果。


    “王爺、汪總帥,柳大人他們千裏而來,舟車勞頓,難免……精神疲累,思慮不周。不如先讓他們下去歇息,此事日後再議。”


    龍羽勃然大怒,叱責道:“蘇禾,你又想袒護柳尋衣……”


    “住口!”


    忽烈喝斷龍羽的叫囂,目光陰沉而複雜地望著疾首蹙額,瞋目切齒的柳尋衣,漸漸陷入沉默。


    直至蘇禾身上的衣袍被緊張的汗水徹底浸透,忽烈方才神情一緩,微微點頭:“看他們的樣子確實累的不輕。罷了!蘇禾,你陪他們下去歇息吧!”


    “多謝王爺!多謝汪總帥!”


    蘇禾大喜過望,趕忙將忿忿不平的柳尋衣幾人拽出中軍大帳。


    一次貌合神離,虛情假意的見麵。一場各懷鬼胎,鴟視狼顧的交鋒。終以蘇禾的左右逢源而有驚無險,潦草收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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