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憂國忘身,民女欽佩之至!”


    潘雨音驀然起身,朝趙馨叩行大禮,以表內心崇敬之意。


    “你不必敬佩,我隻是身不由己罷了。”趙馨強顏歡笑,卻毫不掩飾內心的真實想法,“如果我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一定不會讓自己如此狼狽……”


    “公主……”


    望著梨花帶雨的趙馨,潘雨音心痛如絞,卻又無可奈何,隻能垂淚相伴。


    “潘姑娘,其實你隻猜中一半。”趙馨話鋒一轉,心灰意冷道,“我既知命,也認命。雖心有鬱結,卻也不會奢望乾坤逆轉。因此,真正令我淒入肝脾,哀感頑豔的心病並非對自己的憐憫,亦非對未來的恐懼,而是……”


    言至於此,趙馨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她還沒有想好是否將自己的秘密向潘雨音和盤托出。


    “而是什麽?”潘雨音瞪著一雙滿含驚訝與好奇的目光,迫不及待地追問道,“公主既然肯為江山社稷而甘願犧牲,又為何行至途中心生變故?你的心結……究竟在哪兒?”


    “潘姑娘,我……可以相信你嗎?”


    麵對趙馨沒來由的詢問,潘雨音不禁一愣,默默注視著淒淒惶惶的她,潘雨音的內心深處突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憐憫之感。


    堂堂大宋公主,生於簪纓門第,鍾鼎人家,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仆從奴婢用之不竭。真真正正的金枝玉葉,自幼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逍遙日子。養尊處優,無憂無慮,本應是天下人羨慕向往的對象,如今卻身如柳絮隨風擺,非但沒有幸福可言,反而像提線木偶般任人擺布,毫無反抗之力。


    可憐、可悲、可歎,亦可敬。


    本以為皇親國戚,達官顯貴無論到哪兒都是前唿後擁,一唿百應。可現實是,千金之尊,公主之榮,此刻竟如孤家寡人一般,身邊找不到一個可以值得信任的人,更找不到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縱使麵對涉世未深,心性單純的潘雨音,她也要謹小慎微地問上一句“我可以相信你嗎?”


    做公主做到這般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的窘迫地步,不是可憐又是什麽?


    “公主可以相信我。”潘雨音強忍著內心的悲慟,一字一句地說道,“如若公主不棄,民女願與你暢所欲言,以心相待。”


    言罷,潘雨音神情一稟,義正言辭地舉手起誓:“我潘雨音對天發誓,日後如做出半點不利於公主的事,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潘姑娘不必如此!”趙馨臉色微變,趕忙出言打斷,“你有此意,我心甚慰。你我雖素昧平生,可不知為何?我對你竟有一見如故之感,似乎你是冥冥之中上天賜予我的一位知心人。”


    “民女又何嚐不對公主一麵如舊?”潘雨音感動的痛哭流涕,連連點頭。


    “難得,實在難得!難得在我即將離開的時候,還能結識你這樣一位朋友。”趙馨似是喜極而泣,親手將潘雨音攙扶起來,惆悵道,“古語雲‘可憐紅顏總薄命,最是無情帝王家’。我雖出身顯赫,衣食無憂,但真正的生活卻遠不像外人看到的那般愜意。從小到大,我見慣了朝堂中的勾心鬥角,見慣了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爭名逐利,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因此,在臨安時,我幾乎不敢相信任何人,既使麵對皇上……我也不得不說著言不由衷的話。這麽多年,除了尋衣……我幾乎沒和任何人說過心裏話。”


    “公主……”


    “你不僅是尋衣的朋友,更是尋衣名正言順的妻子,我有什麽理由不相信你?”趙馨眼神複雜,不住地喃喃低語,“你和尋衣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他肯為你、為你們潘家鋌而走險,足以表明在尋衣的心中,你們一家上下都是好人,是值得他挺身而出的人。因此,尋衣相信的人,我也相信。”


    潘雨音並不知道趙馨此言究竟說於誰聽,或許是向潘雨音表明態度,又或許是她為解心寬而自圓其說。可無論如何,趙馨終究選擇相信潘雨音,此一節至為重要。


    “我是真的擔心公主的身體,柳大哥他……同樣心急如焚。”潘雨音強壓下心中的急迫,循循善誘道,“公主若不能將自己的心結說出來,民女又如何替公主醫治?”


    “我……可以告訴你。”趙馨深吸一口氣,躊躇再三,終於緩緩開口,“我最大的心病是……放不下尋衣。”


    “這……”潘雨音黛眉一蹙,儼然沒聽懂趙馨的深意,狐疑道,“莫非是對柳大哥的不舍?”


    “不是不舍,而是擔心。”


    “擔心?”


    “不錯!”趙馨若有所思,輕輕點頭,“時至今日,我也算對得起大宋、對得起皇上、對得起黎民百姓,對得起死去的爹娘……皇族使命,我無可推脫,也無可厚非。現在,我唯一對不起的人,便是尋衣。”


    言至於此,趙馨忍不住淚如雨下,痛不欲生的目光癡癡地望著不知所措的潘雨音,慘笑道:“潘姑娘,我……真的好羨慕你。”


    趙馨此言別有深意,登時令潘雨音心頭一顫,悲從中來,情難自已。


    “公主……為何擔心柳大哥?”


    “蔚州客棧的一場風波,讓我真正見識到江湖險惡,生死無常。”趙馨迴憶道,“在此之前,我雖知尋衣在江湖中闖下大禍,也知道不少人想取他的性命,卻從未感受的像蔚州客棧這般直接、這般強烈、這般恐怖。那一夜,我才真正見識到尋衣的處境是何等絕望?江湖追殺令,我曾嗤之以鼻,認為它不過是一群刁民的故弄玄虛罷了。可如今……我才知道它絕非兒戲。”


    “公主……”


    “眼下,尋衣身負皇命,身旁又有宋蒙兩國的高手護衛,那些江湖人仍敢肆無忌憚地設下埋伏。倘若有朝一日他孤身一人,又將麵臨怎樣的兇險?”趙馨憂心忡忡,語氣變的愈發忐忑,“這些江湖人目無王法,藐視朝廷,殺人放火隨心所欲,根本不受任何權力的羈絆。在蔚州客棧時,若非蒙古軍士及時趕到,若非我出麵阻止龍羽,恐怕尋衣他……”


    “公主,柳大哥武功高強,有膽有識,絕不會被那些宵小之徒輕易傷害。”此刻,潘雨音同樣心亂如絲,隻能強言安慰,“公主不必太過擔心……”


    “我擔心的不止是尋衣當下的處境,還有他日後的生活。”趙馨繼續道,“尋衣性情豪邁,不拘小節,平日如常,可一旦遇到觸及其底線的事,他難免衝動意氣,不計後果……昔日,有我做他的羈絆,不時在他身邊千叮萬囑,他為顧忌我的感受,尚知收斂隱忍。可我即將嫁入蒙古,尋衣哀莫大於心死,眼下雖未表現出太多異樣,可誰又能保證我離開之後,他能否克製自己的情緒?會不會因為傷心欲絕而主動找那些江湖人了斷?又會不會向我今日這般抑鬱成疾,甚至……自尋短見?”


    趙馨的一席話將心思混亂的潘雨音瞬間驚醒,她愁眉不展,苦思良久,不可置否道:“公主所慮,不無道理。”


    見潘雨音感同身受,趙馨的眼中悄然閃過一絲欣慰之意,吞吞吐吐道:“潘姑娘,我能否……求你一件事?如果你肯答應,我的心病……或能不藥而愈。”


    “無論公主有何吩咐,民女定無一不從。”


    “說起來,算是個不情之請……”


    “公主不必忌諱,敢請直言。”


    “那好!”趙馨神情一稟,緩緩點頭,“潘姑娘,你與尋衣曾拜堂成親,無論是不是真正的夫妻,都是一場可遇而不可求的天大緣分。”


    趙馨字字如刀,令潘雨音驚駭不已的同時,更將自己早已傷痕累累的心再次割的鮮血淋漓,又道:“我與尋衣有緣無分,隻希望我不在他身邊的日子,能有一位細心善良的人關心他、陪伴他、提醒他,哪怕是……替我照顧他。潘姑娘,你……能答應我嗎?”


    “這……”


    趙馨此言,令潘雨音大驚失色,半晌沒能迴過神來。


    “現在,我不是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而是以……朋友的身份懇求你。”趙馨淚流滿麵,仍盡力保持著笑容,斷斷續續道,“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十分荒唐、十分無禮、十分自私甚至十分卑鄙,但你我同是女人,你能看出我對尋衣的不舍,我同樣能看出你對尋衣的感情……也並非朋友那麽簡單。潘姑娘,你我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我的直覺告訴自己,隻有將尋衣托付給你……我才能放心離開。”


    “公主……”


    此刻,潘雨音的內心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她想出言婉拒,可當她看到趙馨那雙充滿渴求的真摯眼神時,到嘴邊的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一片混沌中,潘雨音的心中暗暗思量:“她是大宋公主,為漢人江山舍生取義,忍辱負重,如果我連這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能答應,又如何對得起她替天下人的付出?至於柳大哥……我也該報恩才是……”


    至少,潘雨音在表麵上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心念及此,心慌意亂的潘雨音將心一橫,畢恭畢敬地朝趙馨一連三拜,聲音顫抖地開口應允:“民女謹遵公主之命,在柳大哥找到一位真正的紅顏知己前,我會一直……替公主照顧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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