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九死一生的混亂廝殺,宛若一場沒頭沒尾,以假亂真的夢。


    從始至終,趙馨都不敢相信自己經曆的一切是真實的生死較量,更不敢相信自己曾無數次陷入絕境,又無數次絕處逢生。至於她是如何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又是如何從血淋淋的刀鋒下脫險,腦中更是一片空白,全無記憶。


    直至她被山林中的鶯啼燕語攪破清夢,緩緩睜開沉重而疲憊的雙眸,一臉茫然地望著四周的蒼鬆翠柏,奇花異草,嗅著泥土與花草的淡淡芬芳,方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已脫離雲牙鎮的噩夢,此刻身處於重山峻嶺,層巒疊嶂之間。


    雖是荒野,卻分外寧靜。


    趙馨靜靜地躺在一塊大青石上,身上蓋著柳尋衣那件被大火燒的襤褸不堪的單衣,不遠處的一堆篝火奄奄將息,卻仍能感受到被燒焦的柴木散發出的陣陣暖意。


    觸手可及之處,擺放著一個殘破的瓦罐,裏麵是清澈甘甜的山泉水。


    當趙馨漸漸從混沌中清醒,慢慢迴憶出昨夜經曆的一幕幕過往,不禁臉色一變,眼中閃過一抹濃濃的驚恐之意。


    她掙紮起身,赫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竟是酸痛無比,虛弱不堪。


    頂著炎炎烈日,趙馨咬牙堅持著站起來,拚命抑製著腦袋的陣陣眩暈,抬眼環顧四周,但見碧空如洗,春山如笑,她努力想辨清自己的方位,卻又滿眼陌生,半晌未能分清東南西北。


    有道是“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此時的趙馨隻覺四周叢林茂盛,前後左右皆是“一副模樣”,故而心生遲疑,不敢冒然涉險。


    忽然,山林深處傳來一陣滔滔聲響,似有瀑布山泉水流激蕩,但若隱若現,似有似無,仿佛十分遙遠,令頭重腳輕的趙馨精神一震,好奇油生。


    再看看身上披著的殘破單衣,滿心困惑的趙馨忽然靈光一閃,口中下意識地發出一聲驚唿:“是尋衣……”


    心念及此,趙馨又匆忙左右觀瞧一番,待她看到即將湮滅的篝火和清澈見底的泉水時,不禁恍然大悟,從而心中一喜,再也顧不上身子的虛弱,踉蹌著朝水聲傳來的方向趕去。


    原來,瀑布距離趙馨昏睡的地方並不算遠,隻是隔著一道山坡,阻擋了水聲。


    山環水抱,路轉峰迴。當趙馨踩著崎嶇坑窪的小路走到泉邊時,但見傷痕累累的柳尋衣赤著上身坐在水邊,一邊用水清洗著身上的血汙,一邊用剛剛采集的草藥替自己療傷。


    且不論昨夜與眾多黑衣人混戰廝殺時留下的刀創劍痕,單論北街店的一場大火,便在柳尋衣身上留下許多恐怖燒傷。結實的身體處處可見滲血的殷紅,甚至是紫黑,令人觸目驚心,不忍直視。


    柳尋衣最嚴重的傷勢莫過於他的雙腳,放在一旁的靴子已是血跡斑斑,而暴露在陽光下的雙足更是血肉模糊,因燒傷而泛起的血泡早已被磨破殆盡,皮膚與血肉在一連數十裏的飛奔中被生生攪和在一起,暗紅色的傷口不斷向外溢著發黑的汙血,有些地方的血肉交融依稀可見森白的骨頭。


    眼下,除形狀之外,幾乎很難辨認出那是一雙人腳。


    此刻,柳尋衣的每一個動作皆牽動著滿身的傷痕,劇烈的痛楚令他的動作遲緩而僵硬,有時甚至渾身顫抖。


    由於柳尋衣背對著趙馨,因而趙馨看不見他的五官神情,但料想應該十分猙獰。


    遠遠地站在柳尋衣身後,默默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知何時?趙馨已是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嘶!”


    當柳尋衣伸手觸碰自己的腳傷時,一股難以名狀的鑽心劇痛瞬間襲遍全身,令其心頭猛顫,身體一僵,汗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自全身的每一個汗毛孔噴湧而出,眨眼間已是通體濕透,汗如雨下。


    柳尋衣咬緊牙關,身如泥塑般一動不動,默默忍受著這股堪比地獄酷刑的劇痛,直至痛覺漸漸消退,他的口中方才如釋重負般唿出一口濁氣。


    “哢嚓……”


    突然,柳尋衣的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令其精神一震,迅速抽出插在水中的無極劍,而後不假思索地迴身一指,登時將滿臉淚水的趙馨嚇的花容失色,腳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


    “馨兒?”


    辨認出趙馨,柳尋衣趕忙掣肘收劍,大汗淋漓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愧疚之意。


    “馨兒,你醒了?”柳尋衣匆忙收斂心情,故作輕鬆地笑道,“如何?昏睡幾個時辰,此刻感覺好些嗎?”


    然而,趙馨卻對柳尋衣的關切置之不理,眼淚汪汪地在柳尋衣身上來迴打量,最後將顫抖的目光投向他的雙腳。


    見狀,柳尋衣的臉色登時一變,再也顧不上身體的疼痛,迅速拿起靴子,將自己的雙腳胡亂地往靴子裏穿,欲盡快遮住駭人的傷勢,以免驚嚇到趙馨。


    “別動!”


    突然,趙馨嬌喝一聲,令柳尋衣不禁一愣。在其錯愕的目光下,趙馨將靴子奪走,而後不顧公主的體麵與威儀席地而坐,滿眼擔憂地伸手去摸柳尋衣的腳。


    “不可!”柳尋衣大驚失色,趕忙揮手阻攔,“馨兒,你是千金之軀……”


    “我這個千金之軀,是你用自己的命救迴來的。”趙馨強忍著內心的悲慟,不顧柳尋衣的千般阻攔,倔強地將他的雙腳抱放在自己腿上,任血汙沾染她的裙袍,亦全不理會。


    “馨兒,萬萬使不得……”


    “傷口已經化膿,如果再不清理,你的一雙腳可就保不住了。”趙馨小心翼翼地查探著柳尋衣的腳傷,憂心忡忡地說道,“這裏沒有良醫良藥,如何幫你清理傷口?”


    “馨兒……”


    “你還亂動?”趙馨似乎被柳尋衣的一再推諉徹底激怒,滿含淚花的杏目怒瞪著麵色複雜的柳尋衣,正色道,“如果你不讓我幫你療傷,那我便砍下自己的雙腳,權當還你的恩情。”


    “這……”


    “別再亂動!”


    言罷,趙馨不再理會忐忑不安的柳尋衣,專心致誌地查探他的傷口。


    突然,愁眉不展的趙馨眼神一凝,似是下定某種決心,毅然決然地俯首靠近柳尋衣的傷口,欲用自己的嘴將膿血吸出來。


    見此一幕,柳尋衣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惶恐,匆忙收迴雙腳,態度堅決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我柳尋衣寧肯不要這雙腳,也不能讓你為我……總之用這種方法療傷,我斷斷不能接受。”


    “生死攸關,豈能在乎這些繁文縟節?”趙馨急聲道,“更何況,比起你救我時的奮不顧身,我為你做這些事又算什麽?”


    “那也不行!”這一次,柳尋衣不再向趙馨妥協,一反常態的固執己見,“如果你執意如此,我寧肯一劍割斷自己的咽喉。”


    “你……”


    “我有其他辦法!”未等趙馨據理力爭,柳尋衣突然眼前一亮,將手中的無極劍遞到她麵前,溫柔笑道,“用劍幫我把潰爛的地方剜出來。”


    “用劍?”趙馨麵露驚駭,“可是……”


    “這個法子是潘姑娘教給我的,她是‘天下第一神醫’桃花婆婆的徒弟,醫術十分了得。”柳尋衣信誓旦旦地說道,“當初,她也是用這種法子替我療傷的。馨兒,我自己動手不太方便,你能不能幫幫我?”


    “我當然願意幫你,可是……”


    “那就來吧!”


    柳尋衣不給趙馨躊躇的機會,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咬在嘴裏,而後朝趙馨投去一道堅毅且鼓勵的目光。


    遲疑再三,趙馨終於狠下決心,顫顫巍巍地拿起無極劍,哽咽道:“尋衣,那你忍著點……”


    在得到柳尋衣堅定的迴應後,趙馨不再猶豫,慢慢將鋒利的劍刃切入腳上已經潰爛的肌膚。


    “嘶!”


    稍一觸碰,柳尋衣的身體登時一僵,嘴裏的樹枝亦被他瞬間咬碎。


    “尋衣,是不是很疼?”


    “別!別管我,你繼續剜!”


    趙馨本欲縮迴雙手,幸虧柳尋衣及時提醒,令她的理智戰勝感情,哪怕眼淚抑製不住地往下掉,她也要狠下心腸,繼續手中的動作。


    “嗤!”


    由於腳上的血肉與骨頭緊緊挨在一起,因此當趙馨轉動劍鋒的時候,難免刮到柳尋衣的腳骨,發出陣陣惹人心悸的刺耳聲響,令人不寒而栗。


    “沒……沒事……”柳尋衣疼的滿頭大汗,他吐出嘴裏的碎木屑,朝趙馨綻放出一抹不太自然的微笑,“隻是一開始有點不習慣,慢慢……就習慣了……”


    話雖如此,但透過柳尋衣斷斷續續的言辭及顫顫巍巍的聲音,趙馨仍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尋衣,你再堅持一會兒……”


    “無礙……”柳尋衣有氣無力地笑道,“能這麽近看著你、和你說說話,再疼也值得。馨兒,你可知為了這一刻,我……盼了多久?”


    隻此一言,令趙馨手中的動作微微一頓,但她卻沒有迴應柳尋衣的柔情,而是一直埋頭做自己該做的事。


    見趙馨不肯迴答,柳尋衣雖心有波瀾,卻沒再多問,隻用一雙柔情似水的眸子靜靜凝望著她,似乎要將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統統印烙在自己心中。


    不知過去多久?趙馨將柳尋衣腳上的傷口清理幹淨,並小心翼翼地敷上草藥,再從自己的裙袍下撕扯出兩塊綢布,將柳尋衣的雙腳悉心包紮地嚴嚴實實。


    “好了。”


    不知是不是柳尋衣剛剛的那句話勾起了趙馨的傷心事,此時的她竟變的有些冷漠,至少對柳尋衣的態度遠不如剛剛那般親切自然。


    “等等!”


    當趙馨洗淨雙手,欲緩緩起身時,柳尋衣突然拽住她的皓腕,令其驚唿一聲,神情登時變的有些糾結。


    “尋衣,你……這是作甚?”


    “馨兒,本來我已經心死如灰,卻不料造化弄人,上蒼竟在送親途中賜給我們一個天大的機會,也許……這將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因此,我無論如何都要說出自己的心裏話,以免抱憾終生。”


    “什麽……機會?又是什麽心裏話?”趙馨似乎意識到柳尋衣熾熱如火的感情,心情變的愈發緊張,臉上泛起微微紅暈,甚至連唿吸也變的有些急促。


    “馨兒!”柳尋衣將趙馨的雙手捧在掌心,含情脈脈地篤定道,“經曆過這麽多事,我已經徹底想明白。對我而言,什麽功名利祿、什麽榮華富貴、什麽青史留名……我統統不在乎,我也統統不想要。我隻想和你在一起,長相廝守,直至地老天荒。哪怕浪跡天涯、哪怕萬劫不複、哪怕千夫所指……我也在所不惜!”


    柳尋衣的一番話,令趙馨的心中如小鹿亂撞,一時間千頭萬緒,百感交集,她甚至不敢直麵柳尋衣那種充滿渴望的溫柔眼神。


    尋衣,你……”


    “馨兒,你跟我走吧!”柳尋衣神情堅定,字字鏗鏘,“我們遠走高飛,找一處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隱姓埋名,相伴終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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