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班荊館。


    蘇禾獨坐涼亭,明月相伴,清風作陪,一人、一刀、一壇酒,瀟灑率性,愜意逍遙。


    “柳兄弟,你躲在暗處猶豫不決已有半個時辰,不知在糾結什麽?既然來了,何不現身喝兩杯?”


    杯酒下肚,蘇禾將坦蕩的目光投向空無一人的庭院,同時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問話。


    一言既落,猶如石沉大海,久久未有迴音,院中始終一片寂寥。


    “若你心中有愧,大可不必。”蘇禾又道,“我幫你不過是舉手之勞。”


    “蘇大哥此言,令小弟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我……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蘇大哥。”


    伴隨著一道怯生生的迴答,樹影下傳來一陣沙沙聲響。緊接著,一臉尷尬的柳尋衣邁步而出,緩緩出現在蘇禾麵前。


    “柳兄弟,你受傷了?”看見柳尋衣蒼白如紙的臉色及踉踉蹌蹌的步伐,蘇禾不禁眉頭一皺,迅速起身朝他迎去,“有人在牢中對你用刑?”


    “隻是些皮外傷,不足掛齒。”柳尋衣神情一稟,朝蘇禾拱手一拜,“秦衛已經告訴我,蘇大哥的救命之恩,小弟今生今世恐怕無以為報,隻能來世當牛做馬再報大恩大德!”


    言罷,柳尋衣雙膝一彎,欲向蘇禾跪地叩首。


    “欸!”蘇禾趕忙攙住柳尋衣,滿不在乎道,“區區小事,柳兄弟不必放在心上,你若行此大禮,豈不是讓蘇某淪為施恩圖報的偽君子?來,我們去亭中,一邊把酒言歡,一邊推心置腹。”


    “蘇大哥,我……”


    “走吧!”


    不容柳尋衣推辭,性情豪爽的蘇禾已將他架入涼亭,生生按在凳上。


    “不怕蘇大哥笑話,如今的我就像是一隻喪家犬,處處遭人排擠,事事遇到刁難,非但江湖中人視我為敵,就連天機閣的同僚們也看我不順眼,實在是……狼狽不堪。”


    柳尋衣接過蘇禾遞來的酒杯,不假思索地一飲而盡,嘴角掛著一抹自嘲的苦笑。


    “你們宋人有句話叫‘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蘇禾勸道,“生而為人,又有誰能事事如意?柳兄弟不過是時運不濟罷了,又何必妄自菲薄,心灰意冷?你說江湖中人視你為敵,但蘇某也是江湖人,卻願與你稱兄道弟,把酒言歡。你說同僚們看你不順眼,但當你身陷囹圄時,你的朋友秦衛不惜冒著生死之虞來這裏向我求助,小王爺趙禥也心甘情願地陪著他一起冒險,難道他們不是你的同僚嗎?”


    “秦兄與我自幼相識,情義深厚。小王爺天性純良,又視我為師。他們肯為我冒險,我雖感激不盡,但總算在意料之中。”柳尋衣一邊在心中反複措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可我不明白……蘇大哥為何幫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因何入獄?”


    “秦衛已經告訴我,是因為王妃向大宋皇帝提出要你送親。”蘇禾坦言道,“大宋皇帝擔心你們因私廢公,挑起事端,故而一怒之下將你打入死囚牢。”


    “不錯!”柳尋衣也不避諱,直言道,“蘇大哥,既然你知道我和馨德公主的淵源,也知道我為何被打入天牢,又為何救我?難道……你不擔心嗎?”


    “我擔心什麽?”蘇禾饒有興致地反問道,“是擔心你會擄走王妃?還是擔心王妃與你串謀私逃?”


    “我……”柳尋衣欲言又止,似是難以啟齒,“無論哪一種結果,恐怕都不是蘇大哥願意看到的。”


    “柳兄弟,對於你的為人,蘇某也略知一二。”蘇禾笑道,“雖然你口口聲聲想帶王妃走,但……若有這樣的機會,你真會不顧一切地帶她走嗎?”


    柳尋衣心頭一顫,狐疑道:“蘇大哥此言何意?難道你認為我沒有這份膽量?”


    “不是缺乏膽量,而是缺乏一副鐵石心腸。”蘇禾正色道,“一副漠視大宋存亡、百姓安危的鐵石心腸。”


    “我……”


    “不止你缺乏這樣的鐵石心腸,王妃同樣缺乏。”未等柳尋衣辯解,蘇禾已信誓旦旦地搶話道,“實不相瞞,在得知你入獄的消息後,蘇某專程去皇宮拜見過王妃。”


    “什麽?”柳尋衣難以置信,“你能見到馨兒?”


    “蘇某奉命護衛王妃的周全,並替她準備沿途的應用之物,因而求見王妃對我易如反掌。”


    聞言,柳尋衣的心裏不禁百感交集,說不出是心酸還是無奈。


    堂堂大宋公主,宋臣求見一麵幾乎難如登天,即便趙禥求見也是阻礙重重。反觀蘇禾,明明是一位蒙古人,想見趙馨卻易如反掌,對皇宮禁院如履平地,難道不是莫大的諷刺嗎?


    果然,在軍力強盛的蒙古國麵前,宋廷的規矩與皇室的傲慢統統變的一文不值,甚至連不可一世的大宋皇帝,在蒙古使臣麵前也變成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老好人”。


    相比之下,柳尋衣任人擺布的命運和垂死掙紮的人生,則顯得愈發悲哀可笑。


    “既然蘇大哥見過公主,不知對公主說過什麽?”柳尋衣在驚詫之餘,更多的是好奇。


    “知道什麽,便說什麽。”蘇禾直言不諱,“既然柳兄弟對蘇某未有任何隱瞞,那蘇某也自然不會在王妃麵前繞圈子。”


    “後來呢?”柳尋衣的心情愈發激動,語氣也愈發緊迫。


    “王妃對柳兄弟……果然是情深義重。”蘇禾苦笑道,“當她得知你的處境後,嚇的花容失色,方寸大亂,恨不能馬上去皇帝麵前替你求情。雖然她拚命掩飾自己對你的關心,並找出一堆子虛烏有的借口來搪塞自己的驚慌,但我仍能清楚的感受到她對你……餘情未了。”


    “馨兒……”柳尋衣又氣又急,同時感動不已,“你真是太傻了。”


    “其實王妃一點也不傻。”蘇禾搖頭道,“恰恰相反,她是一位輕生重義,殉國忘身的奇女子。這樣的女子,無論在江南還是在草原,都將受到別人的尊重與愛戴。”


    “這……”


    “王妃表麵上敢愛敢恨、性情堅貞,實則她內心柔弱,並有憐憫眾生的慈悲與善良。”蘇禾篤定道,“我去見她,正是想看清楚王妃究竟是怎樣一位女子?畢竟,蘇某身負大汗重托,此事又關乎蒙古皇族的榮辱,我雖想救柳兄弟於水火,卻也不得不顧忌自己的使命。”


    “蘇大哥所言甚是,這也是小弟的不解之處。”


    “我雖相信柳兄弟的為人,但男女之情畢竟是兩個人的事,因此不親自拜會王妃,蘇某實在不敢冒然行事。”蘇禾慚愧道,“經過與王妃的一番交談,我終於明白她為何執意要你送親,並不是找機會與你私奔,而是想幫你脫離險境。說句令柳兄弟傷心的話,即便你想在半路與王妃私逃,王妃也一定不會同意棄天下而去。因為她一走,勢必折損大宋皇室與蒙古皇族的顏麵,從而激起宋蒙兩國的戰端。到時,金戈鐵馬,命如草芥,生靈塗炭,血流成河,不知會死傷多少無辜百姓?這份罪責,王妃背負不起,你也背負不起。因此,她寧肯湮滅自己的私欲和幸福,也不會做出棄天下於不顧的絕事。”


    蘇禾的一席話令柳尋衣五味陳雜,漸漸墜入沉思,久久難以自拔。


    “柳兄弟,不知蘇某說的對不對?”


    “蘇大哥非但性情秉直,為人仗義,觀人識人的本事……更是令小弟望塵莫及。”柳尋衣似哭似笑,喃喃自語,“我與馨兒從相識到相知再到相戀已有十餘年……可即便如此,仍沒有蘇大哥與她相見一麵認識的透徹……你剛剛所言不錯,馨兒她……看似有主見,實則內心顧慮頗多……”


    “正因如此,蘇某才義無反顧地幫你脫險。”蘇禾接話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蘇某對你們的遭遇深表同情,卻無法改變現狀,但願……盡我所能,讓你送她最後一程,也算了卻你們彼此一樁心事。”


    “蘇大哥俠肝義膽,小弟佩服的五體投地。可……萬一蘇大哥既看錯了公主,也看錯了在下,又當如何?”


    蘇禾戲謔道:“若真如此,隻能怪蘇某有眼無珠,唯有以死謝罪!”


    “嘶!”


    蘇禾風輕雲淡的一句玩笑話,卻令柳尋衣大驚失色,心生駭然。


    無論蘇禾說出多少冠冕堂皇的借口和胸有成竹的理由,說到底,他救柳尋衣一命,押上的賭注仍是自己的前程與性命。


    非親非故,隻憑“信任”二字就敢不留後路的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蘇禾近乎天真的義氣,令柳尋衣既驚歎又欽佩。


    “蘇大哥高義,小弟……”


    此刻,千言萬語也不足以表達柳尋衣內心的感動,索性舉起酒杯,朝蘇禾拱手一敬,從而大口灌入腹中,略表激動之情。


    “我很好奇,蘇大哥是如何讓皇上赦免我?又是如何讓皇上允許我去送親?”直至此刻,柳尋衣才感到劫後餘生的慶幸,好奇道,“難道你將我與公主的事當眾挑明,沒有引起其他蒙古使臣的懷疑和反對?”


    “柳兄弟多慮了!其實,蘇某並沒有將你與王妃的事公之於眾,也沒有去求大宋皇帝赦免你,以免讓大家難堪。”蘇禾大笑道,“從始至終,我都裝作對你入獄的事一無所知。我隻是告訴河西王,柳尋衣是我的生死之交,如今被武林各大門派聯手追殺,因此想借送親的機會逃往塞外,暫時躲避。河西王為人豪邁,極重朋友情義,再加上其祖上與我祖上有舊,因此對於這點小小要求,他自是欣然允諾。河西王將此事告知榮王爺,再由榮王爺請奏大宋皇帝。他們是如何商議的蘇某不知,可既然河西王沒有挑明你與王妃的關係,想必大宋皇帝也不會主動挑明。與其扭扭捏捏,說多錯多,不如痛快答應,也算順水推舟,將此事搪塞過去。”


    “是啊!”柳尋衣自嘲道,“如今,朝中文武一定以為我有蒙古人做靠山,因此才能起死迴生。難怪他們今天對我的態度陰陽怪氣,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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