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江湖‘過百’年。歸來風物故依然。風波亭下少年舊,百曉圖中畫前緣。諸位,老朽徐清年,這廂有禮了!”


    此刻,獨自一人站於論劍台上的,竟是一位年至期頣的百歲老人。


    滿頭稀鬆的銀發,皺紋遍布的臉龐,滄桑渾濁的雙眼,佝僂瘦弱的身軀,搖搖欲墜的步伐,顫抖不已的雙手,再加上他手裏那根圓潤而陳舊的拐杖,這一切都彰顯著他年事已高,似乎大限已不遠矣。


    可即便如此,他仍精神翟碩,聲如洪鍾,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滿麵春風,給眾人一個慈祥而平易的笑容。


    他的聲音擲地有聲,在靜如死寂的華山之巔,顯的鏗鏘有力,字字入耳。


    一見此人,在場之人大都麵露狐疑,滿眼費解。但各派的掌門、長老等江湖前輩,無不臉色一變,內心震驚無比。


    與此同時,以洛天瑾、金複羽為首的各派掌門,更是紛紛起身,以示恭敬。


    “原來沈老爺昨夜所說的貴客,竟是徐老!”


    見洛天瑾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柳尋衣不禁疑惑更勝,低聲向謝玄請教道:“謝二爺,徐清年是何人?他是哪一派的前輩?”


    “他無門無派,亦非絕世高手,但是閱曆極深,資曆極老。”謝玄解釋道,“他曾是江湖中叱吒風雲的百曉生,自稱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凡江湖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的本事,與當今騙吃騙喝的百曉生有著天壤之別,雲泥之差。殊不知,徐老揚名天下時,清風道長隻是一個焚香搖扇的小道童,玄明方丈亦是挑水砍柴的小沙彌而已。”


    “嘶!”


    謝玄此話,令柳尋衣倒吸一口涼氣。與此同時,他看向台上連站都快站不穩的徐清年時,眼中不禁湧現出一抹恭敬之色。


    “剛剛那段開場,正是徐老年輕時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謝玄又道,“認識他的人,自是再熟悉不過。至於你……他退隱時你尚未出世,因此不認識也不足為奇。”


    “隱退?不知徐老隱退了多少年?”


    “至今應該有二十七八年。”雁不歸插話道,“時間太久,沒人記得清。然而,你雖不認識徐清年,但你一定知道他在退隱前,做的最後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


    聞言,柳尋衣頓時來了興趣,忙問道:“何事?”


    “還記得‘伏虎刀’莫岑嗎?”慕容白反問道。


    “當然記得,兩年前莫岑在江南陸府舉辦金盆洗手大會,在下至今仍記憶猶新。”柳尋衣點頭道,“可徐清年與莫岑有何關係?”


    “當年,莫岑率領十二名義士,潛入汴京皇宮刺殺金國國主完顏守緒,此乃為國為民之義舉,你應該知曉。”江一葦道,“而當年為他們提供情報的人,正是徐清年。如無徐清年的情報,莫岑等人再厲害也不可能順利潛入戒備森嚴的汴京皇宮。”


    “什麽?”柳尋衣驚訝的合不容嘴,難以置信道,“此事竟與徐老有關?”


    “非但有關,而且至關重要。”謝玄道,“不過也因為此事壞了徐老的規矩,迫使他自絕財路,從此退隱江湖。”


    “什麽規矩?”


    “如徐老這般神通廣大的百曉生,每賣出一個消息都是天價。”慕容白笑道,“當年,徐老脾氣十分古怪,並且性情倔強。與他交換消息隻能用三樣東西。其一是金子,其二是美人,其三是他不知道的江湖秘密。然而,世上哪兒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因此常人與他打交道,隻能依靠金子或者美人。”


    “金子我明白,但美人就……”柳尋衣欲言又止,臉上的尷尬表情已然說明一切。


    “你有所不知,年輕時的徐老風流倜儻,貌似潘安,精明古怪,妙語連珠,十分會討女人歡心。”謝玄低聲道,“當年,對他一片癡心的女人能從論劍台排到華山腳下,徐老則是來者不拒,幾乎和每一位喜歡他的女人都有過一段風流韻事。”


    “那……當年之事如何壞了他的規矩?”


    “當年,徐老年事已高,對女人有心而無力,因此買賣消息一般都是開出天價的金子。”慕容白解釋道,“然而,刺殺金國國主乃民族大義,豈能用俗物衡量?因此,徐老想了三天三夜,也未能開出合適的價錢,於是最後將情報無償告訴莫岑。”


    “如此說來,是徐老自己壞了自己的規矩。”


    “算是吧!”謝玄歎道,“自那以後,徐老便隱姓埋名,歸隱山林,甚至他是生是死都鮮有人知。真沒想到,沈東善竟將此人請來主持武林大會,也算煞費苦心。”


    此刻,徐清年正和台下的諸多老朋友相互寒暄。


    今日,但凡能和徐清年搭上話的,無不是一派掌門、一家之主亦或一方梟雄。


    至於年輕一輩,大都對他的名諱聞所未聞。然而,見這麽多大人物對徐清年如此客氣,因此小字輩們也不敢胡亂插話,隻能默默地在心裏揣測此人的來曆。


    “這麽多年過去,徐老的身子骨依舊如當年那般硬朗。”青城派掌門左弘軒,臉上掛著一絲如逢場作戲般的假笑,出言恭維道,“徐老益壽延年的秘法,左某可要好好討教一番才是。哈哈……”


    “嗬嗬……老朽就是再活五百年,也不敵左掌門一日之功,到頭來隻是空熬歲月罷了。”徐清年自謙一笑,擺手道,“還記得,我與左掌門第一次見麵時,你才十來歲。那時,你跟在馮步遙身後,端茶倒水,牽馬置鐙。可老朽一眼便看出,左掌門日後定然大有可為,為此還向馮掌門反複叮囑,定要對你好生栽培。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馮步遙,乃青城派前任掌門。


    “當年若無徐老抬愛,恐怕也無今日的左弘軒。”左弘軒似是迴憶起當年的往事,臉上的笑容變的有些感慨,“一轉眼,便是幾十個春秋。”


    玄明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徐施主隱姓埋名了多少年,中原武林便寂寞了多少年。”


    “言重了!”徐清年搖頭道,“江湖之大,人才輩出,我一個糟老頭子豈敢托大?還記得,當年與玄明方丈在大悲樓對弈一局,當時的你年方九歲,但棋藝之高,已令老朽嘖嘖稱奇,震驚不已。因此,你能有今日的成就,亦在情理之中。”


    徐清年的每一句話,幾乎都能在人群中掀起軒然大波。


    如今跺一跺腳,武林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們,在徐清年麵前,卻有過端茶倒水、挑水砍柴的幼稚歲月。單憑這份無出其右的江湖資曆,足以震驚天下英雄。


    “徐施主過謙了,當年那場棋局,徐施主足足讓了小僧九子。”玄明謙卑道,“可即便如此,小僧最終也隻能與徐施主勉強戰成平手,斷無半點勝算。”


    能讓玄明自稱“小僧”的人,當今世上屈指可數。


    對此,徐清年隻是淡淡一笑,不再答話。


    他環顧四周,從華山之巔至四麵山嶺上的人海人海,一雙老眼中精光閃爍,似激動、似迷惘、似欣慰、似感傷……


    一個轉頭,在他眼中仿佛掠過幾十年的天地變幻,蒼海滄田,不禁讓人心生一股莫名的酸楚。


    “老了!真的老了!”徐清年笑中有淚,喃喃自語,“今日來了這多英雄豪傑,老朽卻不認識幾個,真是慚愧。諸位勿怪,你們都是當今的英雄,在世的豪傑,老頭子已是黃土埋身,命不久矣的活死人,諸位能給老朽一份薄麵,讓我站在這兒再感受一次江湖的氣息,老頭子死而無憾。多謝了!”


    說罷,徐清年顫抖著弱不禁風的身體,畢恭畢敬地朝四麵八方挨個拜了一拜。


    此舉,令人心生感動,無比動容。


    此情此景,令柳尋衣不禁想起洛天瑾說過的那句詩詞:“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雖然柳尋衣從未見過徐清年風流倜儻,意氣風發的時候,但他能想象到,當年的徐清年,或許正如今日的自己一般,身強體健,精力旺盛,對未來有著無限的遐想與希冀。


    設身處地之下,柳尋衣很難想象,當自己變成“徐清年”時,追思往事,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又是否能如今日的徐清年一般,笑看生死,淡然處之?


    時過境遷,歲月更迭,人丁交替,舊去新來。


    多少恩恩怨怨最終化作一段過往,一場笑談。


    終究在不知不覺之間,事未成,人已老。但自己卻渾然不知,至死依舊以為是少年。


    隻不過,一夢不起,一睡長眠。


    心念至此,柳尋衣不禁暗自揶揄:“或許,我根本活不到徐老這般超然的年紀。或許……我今天便會一命嗚唿。”


    不知為何?當柳尋衣心生這股念頭時,緊跟在悲涼之後的另一種情感,竟是莫名的欣慰。


    對年輕一輩而言,有時相比起死亡,或許更害怕老去。尤其是,整日在刀光劍影中度日的江湖中人。活下去,遠比死更艱難。


    “人一老,難免囉嗦。”


    一派沉寂之中,依舊是徐清年將眾人的心思從恍惚中拽迴。


    他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在論劍台上徘徊著,談笑著:“今天是武林大會,老朽在江湖中摸爬滾打近百年,能在有生之年親身經曆一場武林盛事,實乃老天爺賜給我最大的福氣。若在幾十年前,在當年的英雄豪傑眼中,老朽不過是個買賣消息的生意人,滿身銅臭,根本不配和他們相提並論,更別提參加武林大會。今天,老朽竟能在萬眾矚目之下獨當一麵,細細想來,最該感謝的人是誰?是我自己!為何呢?因為我這糟老頭子的命夠硬,活的夠長久,曾經那些看不上老朽的人,恐怕如今連骨頭都爛完了。”


    “哈哈……”


    徐清年的一番插科打諢,令壓抑的氣氛漸漸活躍起來。


    眾人無不被徐清年的豁達開朗所感染,紛紛會心一笑,隨之一聲聲唿喊此起彼伏,紛至遝來。


    “閑言少敘,本屆武林大會的規矩大家都知道,是為選出武林盟主,率領天下群雄,匡扶正義,恪守正道,維係中原武林的延續與昌盛。”徐清年神色一正,朗聲道,“依照去年八月初二定下的規矩,凡有意爭奪武林盟主的人,必先親手斬殺一名韃子,並在天下英雄麵前歃血盟誓,永不悖逆。”


    徐清年一邊說著,一邊環顧在座的諸位掌門人,淡笑道:“敢問哪位英雄有意爭奪武林盟主,還請帶著你的‘戰利品’,上台與天下豪傑一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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