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豐州。


    豐州隸屬蒙古汪古部,昔日的洛陽將軍汪緒統正是出身於此。


    豐州位於中原大地與漠北草原的交界處,算是塞北之南陲,中原之北國。雖然蒙古朝廷將其劃為汪古部旗下,但實際上豐州城地處大同府地界,因此是個三不管之地。


    當地魚龍混雜,良莠不齊。這裏既有漢人、亦有蒙古人,還有不少金國後裔的女真人。


    傍晚,豐州城南的九州客棧門可羅雀,偌大的客棧大堂,今夜卻隻有一桌客人。


    並非豐州的生意冷清,隻因今夜的這桌客人,行事太過霸道。


    他們下午來時,九州客棧門庭若市,熱鬧非凡,但他們踏入客棧不足一盞茶的功夫,便與鄰桌的客人發生爭鬥。


    這桌客人心狠手辣,一言不合便拔刀殺人,將鄰桌的七八個大漢全部斬殺,一個不留。


    當地官差聞訊趕來,本欲緝拿兇手,但在看到這桌客人後,竟是一言未發地掉頭離開,再也不曾露麵。


    以至於那七八個漢子的屍體,就這樣直挺挺地撂在客棧大堂,足足一下午,無人敢上前斂屍。


    見狀,客棧內的其他客人唯恐避之不及,紛紛四散逃命,隻剩下掌櫃和夥計。


    緣由如此,方才有眼下如此清冷、古怪的一幕。


    “城主,我們已酒足飯飽,便先行一步了!”


    一道蒼老的聲音陡然在大堂響起。緊接著,一老一少兩道人影自桌旁緩緩起身,一齊朝坐在對麵,正埋頭吃飯的年輕男子拱手請辭。


    燭火搖曳,將大堂映出一片朦朦朧朧的昏黃,同時也映出二人的麵容,他們正是不久前出現在辰州的“葉桐”和“彩蝶”。


    實則,此二人來自漠北二十四城,老者真名叫“穆玖”,女子真名叫“銀珠”。


    坐在穆玖、銀珠對麵,不顧形象、狼吞虎咽的年輕人,正是漠北人所共知的“瘋子”,龍羽。


    實則,當日在辰州桃花塢內伏殺陳雍和許衡的人,正是龍羽。


    此刻,除龍羽三人之外,桌旁還坐著三個漢子,他們是塞北胡馬幫的三大檔頭,胡震、霍彪、裘猙。


    當日在桃花塢外的密林中,埋伏弓箭手,並伏殺“昆侖派四長老”呂泰,以及重傷“青城派右使”胥準的三位黑衣蒙麵人,正是胡馬幫的三位檔頭。


    人高馬大的啞坤,獨自一人抱著半扇半生不熟的烤羊,偎坐不遠處,席地而坐,一口扯下一塊巴掌大的帶血生肉,“吭哧吭哧”地卷入口中,囫圇咀嚼著、吞咽著。


    他吃的滿臉油腥,不時還拎起酒壇,“咕咚”一口喝掉大半。吃相難看之極,對周圍的一切全然不顧,宛若一隻未開化的野獸。


    在龍羽桌旁不足兩米處,七八具血淋淋的屍體,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滿身窟窿,流了一地的鮮血,此時已有幹涸的跡象,令人觸目驚心,不忍直視。


    這些屍體都有一個共同點,耳朵皆已被人削掉,光禿禿的腦袋宛若一個個血湯圓。


    十幾隻耳朵在哪?自然在龍羽的血碗中浸泡著,偶爾被他撈出一隻,“咯吱咯吱”地嚼個痛快。


    “小二,再端幾盆肉來,大爺還沒吃飽!”裘猙意猶未盡地將一根啃完的骨頭扔在桌上,揮臂伸著攔腰,同時朝大堂角落中,嚇的瑟瑟發抖掌櫃和幾個小夥計嚷嚷著。


    聞言,幾個夥計不禁身子一顫,繼而你推我搡,誰也不想主動靠近他們。


    埋頭大吃的龍羽緩緩抬起頭來,伸手在血碗中撈出一隻斷耳,扔在嘴裏津津有味地咀嚼一番。與此同時,他那雙惹人心悸的魅邪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穆玖、銀珠二人,待將嘴裏的一團血肉吞咽下肚後,方才朝他們咧嘴一笑,道:“這趟辛苦了!去吧!”


    說罷,龍羽伸出一根手指,撇開嘴,扣向自己的牙縫,表情隨之變的有些猙獰起來。


    “那……城主和三位檔頭慢些吃,我們先行告辭!”


    在龍羽麵前,穆玖和銀珠似乎頗為緊張,言談舉止畢恭畢敬,萬分小心,說每句話都要三思、再三思,生怕有所失言。


    “去吧!去吧!”


    龍羽頗為不耐地朝他們揮了揮手,順勢一把將前來送肉的夥計拽至身前。


    不等那夥計哭喊求饒,龍羽卻猛地拽過夥計的胳膊,用其衣袖擦了擦自己油烘烘的嘴角,隨後又隨手將夥計推開。


    夥計如劫後餘生般,沒命地逃迴角落中躲著。


    “告辭!告辭!”


    穆玖和銀珠再三施禮,而後戰戰兢兢地轉身離座。


    一老一少兩道人影,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滿地鮮血,朝客棧外走去。


    “龍羽,還是你辦事靠譜!”


    霍彪拎起一隻羊腿,一邊啃著,一邊稱讚道:“之前顏嶺主讓蘇禾他們忙東忙西,活沒少幹、路沒少走、苦沒少吃,結果死的死,傷的傷,代價頗大,但正事卻一件都沒辦成。這迴把差事交給咱們,先挑撥少林和秦家,還有辰州的幾檔子事,辦的真他媽痛快!痛快!”


    說罷,霍彪端起酒碗朝龍羽一敬,道:“來!老哥我敬你一個!”


    “二檔頭,敬酒總得有個說辭,你這不明不白的敬酒,我可沒興趣喝。”龍羽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霍彪,話裏有話地問道:“霍二檔頭想敬我什麽?”


    “敬……敬你後生可畏!敬你前途無量!哈哈……”霍彪大笑道,“難怪大汗喜歡你,果然有真本事。不像蘇……”


    言至於此,霍彪的聲音戛然而止,轉而匆匆改口道:“不像中原那些漢人,外強中幹,慫的很!哈哈……”


    龍羽端起血碗,與霍彪輕輕一碰,譏笑道:“如果我沒記錯,當年霍二檔頭也向蘇禾敬過酒吧?當時你稱讚蘇禾比我強千倍萬倍,你說我做事太絕,不留後路,早晚死無葬身之地。嗬嗬……像你這種人,說好聽點叫八麵玲瓏,隨機應變。說難聽點,就是見風使舵,陽奉陰違。”


    被龍羽當麵諷刺,霍彪臉上難免有些難堪。但他礙於龍羽的身份和手段,縱使心裏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悅,此刻也隻能打打馬虎眼,嬉皮笑臉地糊弄過去。


    “不為別的。”見狀,胡震開口圓場道,“單說眼下的局勢,中原武林已亂成一鍋漿糊,各門各派相互仇殺,這些足以說明我們的辛苦沒有白費,事半功倍,大事可期!哈哈……”


    “隻可惜,天大的功勞又讓顏無極搶了去。”裘猙冷哼道,“咱們在外邊出生入死,他赤風嶺的人卻躲在漠北坐收漁利,越想越不公平!”說罷,裘猙又灌下一口烈酒。


    胡震臉色一沉,道:“老三,不可胡言亂語!咱們是為大汗效力,為大蒙古國一統天下而盡忠,談何公不公平?更何況,挑撥內亂這個法子,本就是顏嶺主想出來的,你又有何不忿?”


    “大哥,我隻是嘴上抱怨兩句……”


    “老三,有些話隻可心裏想,不可嘴上說!”霍彪陰陽怪氣地勸道。


    “放屁!心裏也不能想!”胡震怒喝道,“再讓我從你們的嘴裏聽到這樣的話,那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你們了解我的脾氣,不喜歡說笑話。到時就算咱們是兄弟,也沒情麵可講!”


    胡震是胡馬幫大檔頭,正兒八經的幫主,昔日能與顏無極平起平坐的人物。因此他一動怒,霍彪、裘猙頓時沒了脾氣,不禁麵麵相覷,默不作聲地喝起酒來。


    “事到如今,也隻算成了三分。”龍羽如看戲一般盯著三位檔頭,優哉遊哉地說道,“距大功告成,還差得遠。”


    “哦?”胡震眉頭一挑,反問道,“現在六大門派與四大世家已成水火不容之勢,難不成中原武林還能破鏡重圓?”


    “漢人有句話,叫‘冤家宜解不宜結’。”龍羽嗤笑道,“還有句話,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雖然現在中原各門各派的弟子,私底下打的熱鬧,可說到底終究是小打小鬧,距離真正的大亂還相差甚遠。從我們動手到今天,除少林方丈放言要找秦家討迴公道外,其他門派可還有掌門人站出來說話?”


    “這……倒真沒聽說。”胡震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可是為什麽?難道自己的門派死了人,他們也不在乎?”


    “一字計之曰:‘等’!”龍羽輕蔑道,“漢人最喜歡的,就是一個‘等’字。幾千年來,朝代更迭,江山易主,用的最如火純情的計謀,恰恰也是這個‘等’字。”


    “等什麽?”


    “等天時、等地利、等人和、等變數……等一切可以扭轉乾坤的時機。今天,他們在等第一個站出來宣戰的人,或是在等第一個站出來平息風波的人。他們在等局勢明朗、等木已成舟。”龍羽陰笑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漢人深諳此道,所以他們誰也不想第一個出頭,反而都想做牆頭草,隨波逐流,人雲亦雲。別人打,自己就跟著打成一團。別人不打,自己則一團和氣,對過往一切既往不咎,甚至還能找出一千種、一萬種理由來佐證他們的選擇,自己給自己台階下。嗬嗬……一切的關鍵,就在於八月初二,六大門派和四大世家能不能鬧起來。”


    霍彪麵帶輕蔑,嘲笑道:“一群膽小怕事的慫人,虧他們也敢自稱英雄豪傑?不怕笑掉別人大牙。”


    “這不是慫,是智。”胡震搖頭道,“別把漢人當成傻子,真想騙他們自相殘殺,沒那麽容易。”


    龍羽道:“有人盼著亂,就有人盼著和。有人盼著動,就有人盼著靜。等著看吧!八月初二那天,漢人中一定有多管閑事之人,站出來當和事老。”


    “那怎麽辦?”裘猙眼睛一瞪,“咱們辛辛苦苦折騰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吧?”


    “不必太過擔心。”胡震沉吟道,“就算有人想化解恩怨,也得有真憑實據才行。如今他們手裏無憑無據,隻憑紅口白牙,豈能輕易讓人信服?畢竟,六大門派和四大世家皆已死傷了不少弟子,就算為了各自的顏麵,他們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霍彪得意地笑道:“我們沒有留下半點把柄,他們肯定會把這筆賬算在對方頭上。哈哈……”


    “八月初二,你們敢不敢隨我去河西看熱鬧?”龍羽叼著一直斷耳,興致勃勃地問道。


    “去河西?你不怕節外生枝?”胡震凝聲道,“莫要忘了,顏嶺主千叮萬囑,事成之後定要第一時間趕迴漠北,絕不能在中原留下任何一個人……”


    “你們若是害怕,就別去了!”胡震話音未落,龍羽卻頗為不耐地擺手笑道,“我自己去,這場好戲千載難逢,豈能錯過?”


    “可是……”


    “你說的對!這場好戲千載難逢,誰都可以錯過,唯獨你不能缺席!”


    不等胡震開口,一道冷漠而淩厲的聲音,陡然在客棧外響起。


    聞聽此聲,胡震三人登時臉色一變,龍羽卻眉頭一挑,身子陡然坐直,看向大門的眼中瞬間湧出一抹難以名狀的嗜血之意。


    “這道聲音我在辰州聽過,而且永遠也忘不了。”龍羽的神色垂涎,難掩興奮,“是個難得一遇的好對手。”


    “什麽人鬼鬼祟祟?”裘猙拍案而起,怒聲暴喝。


    “送你們歸西的人!”


    話音未落,一道削瘦而挺拔的人影,已緩步踏入客棧大堂。


    一襲鳳白袍,手中三尺劍,正是無情劍客,唐阿富。


    此時,在唐阿富的左手中,赫然拎著兩顆鮮血淋漓的人頭,那正是剛剛離開不久的穆玖和銀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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