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翌日清晨。


    柳尋衣一行三人來到潁川城外的水陸碼頭,此地匯集大大小小幾十家船商,終日人滿為患,龍蛇混雜。


    朝露未落,潘淮船商的碼頭已是喧聲四起,忙碌不堪。


    河道中,是拔錨解攬,亦或停泊靠岸的船工。


    浮橋上,是來來往往忙著裝卸貨物的苦力。


    碼頭上,有拿著算盤筆墨,不時刷刷點點的賬房先生。有端著簿冊,挨個貨船清查點驗的主簿文書。還有麵色焦急,等著接貨的各路客商,以及三五成群,伺機尋找生意的腳夫、車夫。


    當然,四周也少不了一些攜刀帶劍的護衛。


    碼頭上的護衛,大抵分為兩類。其一是船商自己的護衛,其二則是各路客商請來押送貨物的鏢師。這兩類護衛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船商的護衛多行走於碼頭內,鏢師則多等侯在碼頭外。


    如是送貨鏢師,則要在碼頭外,先靜候貨物裝船,由客人與商船雙方清點完畢後,再放他們上船。反之,接貨鏢師亦是如此,先要等貨物卸船,主顧雙方當麵清算後,方才將貨物帶走。


    一個碼頭,同一時間往往是多家客商,同時裝船或卸船。如此一來難免情形混亂,故而為保周全,同時也為劃清權責,船商的護衛與客人所請的鏢師,往往分侍在碼頭內外,各司其職,互不幹涉。


    柳尋衣三人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摩肩接踵,擠來擠去。


    洛凝語雖是女扮男裝,但她畢竟是女兒家,和這麽多汗臭熏天的男人擠在一起,難免有失體統。好在林方大粗中有細,一路照顧地頗為周全,這才沒讓洛凝語在人群中,被人白白占去便宜。


    “敢問這位兄弟,取貨在什麽地方?”柳尋衣三人艱難地穿過人群,躋身至櫃前。林方大朝一個管事模樣的漢子嘿嘿一笑,隨之遞上手中的貨票。卻不料那漢子竟連眼皮都未抬一下,語氣不善地直接驅趕道:“要取貨就去渡口排隊,這兒是裝貨的地方,瞎轉悠個屁?沒看老子正忙著呢!”


    “嘭!”


    林方大的火爆脾氣一點就著,一巴掌將貨票拍在櫃上,喝斥道:“瞎了你的狗眼,大爺們給錢養活你們,不是來聽你吆五喝六的!讓你拿根雞毛,你他娘的還真當成令箭了?”說罷,也不等那管事的漢子駁斥,林方大已突然出手,一把將漢子從櫃裏拽出半截身子,任由那漢子拚命撕扯,卻始終掙脫不開。


    見到周圍人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柳尋衣趕忙攔下林方大欲要砸落的拳頭,將貨票舉到那漢子眼前,威脅道:“我大哥脾氣不好,你不過是混口飯吃,真鬧起來,對你我都沒什麽好處?更何況,現在你人在我大哥手中,惹惱了他,真打斷你幾根骨頭,豈不是自討苦吃?我們初來乍到,不熟悉這水陸碼頭的規矩,煩請兄弟指教一二!”


    “就是就是!”洛凝語知道這裏是潘八爺的碼頭,自己又是來拜壽的,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她自然不想招惹麻煩,於是隨手扔去幾個碎銀子,皮笑肉不笑地“賠罪”道,“他魯莽了些,我替他向你陪個不是。”


    那漢子本想趁機發火,但聽到柳尋衣的“威脅”和洛凝語的“賠罪”後,心中不免一陣唐突。猶豫再三,隻能暗道一聲“倒黴”,繼而輕瞥一眼貨票,沒好氣地嘟囔道:“你們去丙字渡口排隊,稍候便可取貨。”說著,他還朝左邊指了一下,但見櫃台左側的三個渡口上,分別寫著“甲、乙、丙”三個紅色大字,此刻在每個渡口前都有不少人在排隊等候。


    “還沒見到潘八爺,卻先被他的下人惹了一肚子氣。真不知潘家平日是如何管教下人的?真是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林方大站在隊伍後還不忘埋怨幾句,頓時惹來柳尋衣和洛凝語的一陣偷笑。


    “大哥何必與他一般見識?”柳尋衣安慰道,“這些商賈之家不同於我們江湖門派,在門派中尊卑分明,長幼有序,即便是師兄弟之間,也不容有半分造次,依靠的是門規戒律。但商賈之家卻不同,他們依靠的是錢財利益,今日潘家給一兩銀子,他們願為潘家幹活,明日李家若出二兩,那這些人眨眼就會轉投李家門下。”


    “這豈不是背叛師門,欺師滅祖?”林方大不以為然地撇嘴道。


    “若身在江湖,自是欺師滅祖。但對他們而言,無論在潘家還是李家,都是謀一份差事,養家糊口罷了。”柳尋衣搖頭道,“因為師傅給徒弟的,遠比掌櫃給夥計的要多的多,故而夥計對掌櫃的感情,也遠比徒弟對師傅要淡的多。大家處境不同,身份亦不相同,因此不能相提並論。”


    洛凝語黛眉一挑,似笑非笑地說道:“柳尋衣,我聽你話中的意思,似是有意在為剛才那個無禮之徒開脫?莫非……你認為即便身在江湖,若有人背叛了自己的師門,也同樣情有可原?”


    洛凝語的話令柳尋衣心中一沉,剛剛他那句“處境不同,身份亦不相同”,其實或多或少都有幾分暗指他自己的意味。可洛凝語的一句反問,卻在無意間觸動他的隱痛,故而令其不免心生苦澀。


    “我……”


    “這位客爺,到你了。”


    言談之間,三人已來到丙字渡口櫃前。點貨主簿的一句話既打破了柳尋衣的尷尬,也打斷了洛凝語的咄咄相逼。


    交上貨票,稍後片刻,兩名苦力從船上搬下一個三尺見方的木箱,並小心翼翼地放在櫃前。主簿揮筆點指著木箱,笑道:“請客爺查驗。”


    柳尋衣三人彼此相視一眼,他們誰也不知道洛天瑾為潘八爺準備的究竟是什麽壽禮,但礙於碼頭交貨的規矩,三人也隻好裝模作樣地將木箱撬開查看。


    木箱內是一個雕刻精美的紫檀木盒,檀木天然散香,因此在木箱被撬開的瞬間,一陣幽香便逸散而出,令柳尋衣三人頓覺精神一振。


    打開紫檀木盒,隻見一物被厚厚的紅綢包裹,洛凝語將紅綢細心剝開,一尊兩尺餘高的白玉觀音,赫然浮現在三人麵前。


    “嘶!”


    白璧無瑕,渾然天成,碧水流光,日月星輝。此尊白玉觀音是由一塊天然璞玉,精心打磨、雕琢而成。通體晶瑩,靈犀剔透,價值連城,稀世罕見,令人歎為觀止。


    “府主果真是好氣魄、好膽量,如此一尊白玉觀音竟不派高手護送,而隻交由船商如襤褸敝帚般隨意運來。看似兇險四伏,實則出人意料,安全之極。”柳尋衣由衷感慨,心中對洛天瑾的崇敬之意更勝三分。


    “既然無礙,那就請取走吧!”


    小心謹慎地將木箱重新蓋上,還不等柳尋衣和林方大將其抬走,一隻不知從哪兒伸出來的大手,卻突然重重地按在木箱上,令柳尋衣三人同時一愣。


    抬眼望去,但見一個膀大腰圓的黑臉漢子,正死死擋著他們的去路。在黑臉漢子身後,還跟著四五個打手模樣的隨從。


    “生麵孔?”黑臉漢子斜眼打量著柳尋衣三人,轉而用手在木箱上輕拍幾下,毫不客氣地說道,“往哪走?這箱貨的份錢還沒交呢!”


    “什麽份錢?”洛凝語反問道,“我們有貨票在手,船費早已結清,哪裏還欠什麽份錢?”


    “船錢是結清了,可這碼頭的錢你們卻還沒結?”黑臉漢子冷笑道,“你們這箱貨看著不像是小玩意兒……罷了!念你們初來乍到,就便宜點……給十兩銀子吧!”


    “十兩銀子?”林方大虎目一瞪,怒喝道,“我們的東西從水上運來,總共也花不了五兩,你現在竟敢要我十兩銀子?”


    “在水上可能用不了十兩銀子,可你想把它帶出碼頭,那就得十兩!這是東湖幫的規矩。”黑臉漢子頗為不耐地催促道,“廢話少說,你們若不想交錢,那就把東西留下,自己滾蛋!後麵可還有大把的人等著交錢取貨呢。”


    柳尋衣轉而望向櫃裏的主簿,欲要詢問究竟,卻見那主簿竟故意扭過頭去,佯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儼然是不想蹚這趟渾水。


    “剛才那些人的箱子比我們的大,你也隻收一兩銀子而已,為何到了我們這兒就變成十兩?”洛凝語指著遠處的幾個客商,嗔怒道,“什麽狗屁東湖幫?看你們的樣子,既不像是潘淮船商的人,也不像是官府的人,收的又是哪門子份錢?分明是攔路搶劫!”


    “攔路搶劫那是犯王法的死罪,不懂可千萬別亂說話!再者,若真是搶劫,又豈會隻要十兩銀子?不是搶劫,這是規矩!潁川的規矩!水陸碼頭的規矩!我也懶得跟你們廢話,你們三個要麽交十兩銀子乖乖滾蛋,要麽就留下這箱東西。想找麻煩,也得先打聽打聽這是什麽地方?千萬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東湖幫,乃潁川第一大幫派,談不上是武林門派,不過是一群綠林劫匪組成的烏合之眾罷了。


    東湖幫的人整日在水陸碼頭橫行霸道,收取份錢。前些年還有人反抗,但輕則被打個頭破血流,重則直接被活活打死,繼而拋屍江河。最無奈的是,官府對此事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久而久之,東湖幫在水陸碼頭收份錢,成了約定俗成的地下規矩。尤其是近些年,來往於此的商客,無不主動交錢示好,以求平安。即便帶著鏢師護衛的客人,大都也不願與東湖幫為敵,畢竟強龍難壓地頭蛇,他們隻想求財,不想惹事。更何況東湖幫收的份錢,不過是三瓜倆棗的小錢,來往商客多是做大買賣的生意人,也不在乎幾個瑣碎銀子,權當是破財免災。


    隻不過,東湖幫今天碰上的並非尋常客人,更不會被他的狠話輕易唬住。


    弄清緣由的林方大突然轉性,他滿臉笑意地輕輕點了點頭,伸手入懷,胡亂摸索幾下,繼而手背朝上,緩緩朝黑臉漢子伸去,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想要錢,我給你便是!”


    黑臉漢子見林方大示弱,不禁麵露得意之色,繼而毫無避諱地伸手去接林方大的“銀子”,但就在他們二人手指接觸的瞬間,林方大突然五指張開,一把攥住黑臉漢子的手腕。


    此時眾人方才看清,林方大的手中空空如也,根本沒有半兩銀子。


    黑臉漢子意識到不妙,可還不等他匆忙抽迴手臂,林方大突然向前一拽,直將那黑臉漢子順勢拽到自己身前,接著左手握拳,使出一招黑虎掏心,狠狠地捶在黑臉漢子的小腹上。


    這一拳打的黑臉漢子痛不欲生,宛若五內俱焚,肝腸寸斷,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眼珠上翻,口舌唇齒抑製不住的連連顫抖,整個身體也如同一隻煮熟的大蝦,迅速蜷縮在一起。


    “嗖!”


    林方大突然出手,一旁的東湖幫弟子見勢不妙,急忙朝天放出一支哨箭,隨著一聲尖銳的哨響劃破天際,淮水一線延綿十餘裏的水陸碼頭上,竟從四麵八方迅速湧出一群群人影,這些人大都手持棍棒,也有人舉著刀劍魚叉,匆匆朝潘淮船商的碼頭聚攏而來。片刻之間,竟已聚攢了兩三百號人馬,將潘淮碼頭圍的水泄不通。


    看著周圍越聚越多的東湖幫弟子,林方大似乎也意識局勢不妙,喉頭微微蠕動,下意識地吞咽了一口吐沫。


    猶豫片刻,林方大轉而看向一臉茫然的柳尋衣和洛凝語,滿眼尷尬地苦笑道:“我現在終於知道東湖幫的人,為何敢在碼頭上如此囂張了。尋衣、凝語,你們說……咱們三個能一人打翻一百多個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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