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將右邊的麵積擴大了兩倍,三倍,四倍,我們發現,右邊需要兩個、三個、四個砝碼,經過多次的實驗,我們確信了我們猜測的準確性。”朱載堉相繼拉開了幾個紅綢布,紅綢布下,是皇家格物院做的實驗。


    實驗的結果印證了猜想。


    朱載堉繼續說道:“為了更加準確的描述這一現象,我們引入了壓強的概念,壓強也就是壓力作用效果,當壓力越大麵積不變時,壓力效果會變大,比如我們剁不開的骨頭,用力揮舞,而後就能剁開它了,當壓力不變,麵積減小時,壓力效果也會增強,比如開刃,磨剪刀。”


    “所以,我們引入了壓強的概念,並用拉丁字母p去表示,來自於拉丁文的pressura,表示的意思是壓榨果汁的動作,用來表示壓強強度十分合適,我們規定用力去除以麵積,就是壓強。”


    “我們壓力的效果是不變的,我就用了一分的力氣,達到的效果不可能是十分力氣的效果,壓力效果不變,即左右兩側的壓強相等,這個公式就完美成立了。”


    朱載堉寫下了一個公式。


    用拉丁字母的首字母去表示,是為了方便書寫,甲乙丙丁也可以代表,但筆畫太多了,拉丁語是泰西現在大旅行的用語,也是正式用語,泰西來的所有國書都會翻譯成拉丁文。


    力量是拉丁語中的fortia,麵積是spazio,很快,朱載堉就寫好了一個公式,f1/s1=f2/s2=p,左邊麵積不變,右邊麵積變大,右邊的力自然要增大,否則壓力效果就會降低。


    “我們做出了假設,精確的定義了概念,而後小心論證,並且付諸於實踐去印證,最終得到了一個接近於真相的結果。”朱載堉笑著說道。


    這就是皇家格物院的工作,用算學去研究萬物無窮之理,當初戶部提出了度數旁通,就是一切設計製造之物,都應該有具體的尺寸,而不是大概、也許、可能這種模糊的字眼,用數字去度量天下萬物,觸類旁通。


    度數旁通,最早是在六冊一賬提出時候,戶部就已經如此主張,模糊的賬本,讓戶部的征稅處處受限,數字上都是模糊的,那麽其他一切都是模糊的。


    度數旁通,仍在發力,皇家格物院研究是建立在數學的基礎上。


    朱翊鈞看著朱載堉問道:“它有什麽用處呢?”


    “我們設計了一個新的軋印機,來軋印銀幣。”朱載堉走到了倒數第二個紅綢布麵前,將其拉開,紅綢布蓋著的是一份三尺多長的立板,而立板上畫著一幅設計圖紙。


    “在設計之前,我們搗鼓了一些個小玩具,大家待會走的時候,可以拿走迴去哄孩子。”朱載堉打了個岔,才將手指向了圖紙。


    “雙麵軋印機,上箱下箱,都為兩丈長,一尺寬,一尺高,中間有一個兩寸厚的空隙,可以放置銀板,左側為液壓箱,曲軸帶動圓輪轉動,施加壓力,壓力效果通過油液傳遞到上下箱開始施壓,最終完成壓印。”


    “理論上來講,將左側的液壓箱麵積設計更小,將右側施壓箱設立更大,我們就可以將力放大到無窮大的地步,就像是那句,給我一個支點我能翹起一個地球,液壓箱更小意味著更長的行程,考慮到生產的實際需求,我們最終如此設計。”


    更大的力量是用力矩換來的,這一點和杠杆原理非常相似,甚至可以把液壓看做是杠杆原理的延伸,更大的施壓箱看起來很美好,但工程實踐非常的困難。


    朱載堉詳細的解釋了下皇家格物院設計製造的液壓軋印機,白銀麵對螺旋壓印機的時候,就已經很柔軟了,麵對這個新的機器,白銀更加不堪一擊,更大的壓力意味著更加精美的銀幣。


    液壓軋印機的結構裏多了一個液壓泵,這個液壓泵就是動力源,所有的技術都不是突然而然的出現,也不是空中樓閣。


    黃子複,譚綸舉薦的山人,負責了這次液壓壓印機的設計和製造,他將一個檀木盒子交給了馮保。


    馮保將盒子檢查後,呈送給了陛下,盒子裏是新的液壓軋印機製造的新禦製銀幣,一共十八枚。


    這十八枚銀幣隻有最後一枚是極為精美的,其他都是各種各樣的問題,這代表著麵前這台機械的調試,是多次試驗的結果。


    朱翊鈞甩了甩袖子,拿出了一枚之前的禦製銀幣,對著陽光對比了起來。


    整個銀幣的花紋更加清晰,而且邊緣的齒痕更加的規整,和過去的模糊邊緣齒痕相比,銀幣的防偽性更好,邊緣齒痕是判斷銀幣真偽的重要依據。


    鑄幣不精美不如不鑄幣。


    “所以,用油演示,而不是用水,是因為已經工程實踐了嗎?”朱翊鈞極為感慨的問道。


    這枚精美的銀幣,讓朱翊鈞感受到了意外的驚喜,原來不是停留在紙麵上的原理,而是有了實踐的印證。


    “是的,兵仗局製幣廠已經用上了新的液壓軋印機,預計在今年年底,我大明壓製禦用銀幣的產能可達到兩百五十萬銀。”黃子複十分確信的迴答道。


    新技術帶來的改變,讓新的禦製銀幣更加精美的同時,產量大幅提升。


    這就是黃子複想要告訴陛下的結果,其實黃子複已經很保守了,兵仗局製幣廠給了個三百萬銀的數字,黃子複稍微修正了一下。


    這可是在皇帝麵前,說謊是欺君,每一句都是軍令狀,大家都要擔責的,所以少報一點,多一點冗餘就多一點容錯。


    朱翊鈞笑著說道:“大明一年可流入六百萬兩白銀,二百五十萬禦製銀幣的產量,仍然不夠用,隻有每年能產六百萬禦製銀幣,才能說大明的白銀不再形成新的堰塞,而之後提升產能,都是為了清理之前白銀流入形成的堰塞,都是在還債。”


    “僅僅從萬曆元年開始對泰西大帆船抽分開始,我們已經欠了十一年債了。”


    大明白銀流入形成了堰塞,堰塞在大明的大都會的地方,貨幣的集中,會導致貧富差距的加大,導致社會矛盾進一步的尖銳,而這個新的工藝,讓禦製銀幣的產量在快速攀升。


    大明工匠們造假銀錠的技術巧奪天工,隻有製作成的銀幣,才是貨幣,銀兩的流通性遠遜於銀幣,隻有將白銀軋印為銀幣,才能切實的讓白銀在全大明流通起來。


    白銀流入過少,大明沒銀子用,是壞事;白銀流入過多,白銀在大都會堰塞,也是壞事。


    一年流入六百萬兩銀,已經是萬曆九年的數據了,萬曆十年,大明流入了六百五十萬兩白銀,隨著大明遠洋商行的迴航,萬曆十一年的白銀堰塞問題會更加嚴重。


    “那麽最後一個紅綢布下蓋的是什麽?”朱翊鈞好奇的問道,朱載堉講清楚了原理,闡述了論證,並且已經有了實踐,還有一塊紅綢布,引起了朱翊鈞強烈的好奇!


    居然還有!


    朱載堉走到了最後一個紅綢布麵前,將其拉開,仍然是一張圖紙,是一個類似於液壓軋印機的物件,隻不過它更加龐大。


    朱載堉站在圖紙麵前開口說道:“液壓衝床,專門用於蒸汽機氣缸的最後定型,它的最大壓力可以達到一千鈞,也就是三萬斤。”


    “更大壓力的液壓衝床,可以帶來更加精密的氣缸,匹數規模小型化,都會得到長足的發展。”


    專門用製造蒸汽機的衝床,這就是最後一副圖紙的內容,根據朱載堉的介紹,目前還沒有投入生產,目前還停留在紙麵上,正在進行技術驗證,最後一個紅綢布,是未來。


    朱翊鈞和朱載堉聊了許久,新的生產工具,會給蒸汽機的生產帶來全新的助力。


    “皇叔,去年年初要了一百萬銀,這些都是這一百萬銀搗鼓出來的嗎?”朱翊鈞看著麵前的祥瑞,這麽多東西,一百萬銀就可以買得到的嗎?


    物超所值。


    買不到,人才是用銀子買不到的,在王謙的價值衡量理論中,有些是不可折現的價值,這些價值才是無價之寶,五經博士才是大明最寶貴的財富。


    給這些五經博士再多的銀子,他們也不會跑到泰西為費利佩二世效力,而人才的誕生需要人口基礎,一如技術的突破需要規模。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需要更多的銀子嗎?”


    在探索人類認知世界邊緣的浪漫偉業上,朱翊鈞隻能提供白銀幫助了。


    “皇家格物院還有四十七萬銀可以使用。”朱載堉笑著說道:“暫時不用銀子。”


    “正月的時候問皇叔,皇叔還說還有四十二萬銀,這賬麵上怎麽還多了五萬銀?”朱翊鈞一愣,這皇家格物院的銀子,怎麽還帶往上漲的?


    怎麽能不缺銀子呢?


    “是分賬。”馮保詳細的解釋了下。


    蒸汽機的製造不在格物院內,但每賣一台蒸汽機,都要給格物院分賬300銀,一台十六匹馬力的蒸汽機要2515銀,300銀這看起來不多,但是去年一年裝配了一千台,這就是三十萬銀了,這三十萬銀有一半要作激勵機製,分為具體研發之人。


    所以皇家格物院也不是完全‘虧本’的買賣,即便是在可折現的價值上,也是完全不虧本的。


    “啊,這樣。”朱翊鈞了然,本來支持點白銀還能有點參與感,現在,連白銀都不用支持了,皇家格物院正在通過類似於專利授權使用的方式,獲得足夠的資金,支持研發,已經可以自負盈虧了。


    “這液壓原理以及液壓軋印機、液壓衝床,參與之人,每人十銀,作為犒賞。”朱翊鈞選擇了恩賞,你有錢歸你有錢,但朱翊鈞還是要感謝,感謝五經博士對大明技術進步做出的貢獻。


    “馮大伴,迴頭把這兩份圖紙雕刻在石碑上。”朱翊鈞對著馮保做出了明確的交待,液壓原理要放入工部的櫥窗,但這兩份圖紙,可以刻在石碑上,帶入皇陵之中。


    帶入皇陵的目的,自然是他這個不務正業、離經叛道的皇帝很有可能會被後人開盒,他那時候他人都已經死了,這些文物,可以替他分辨兩句。


    “這些都是什麽?”朱翊鈞看向了另外一個台子上的物件問道。


    朱載堉眉毛一挑,樂嗬嗬的說道:“剛才說到的小玩具,陛下可以帶迴去給孩子們玩。”


    朱載堉原來的人生有非常非常多的遺憾,他傾注了所有心血的十二平均律,埋在了廢紙堆裏無人問津,他進行修改的新的大明曆法,因為朝堂上冥頑不靈的頑固派得不到推廣,他隻能枯坐在鄭王府內看著四角天空詢問自己為何來到世上,不做鄭王,就是朱載堉內心不甘的怒吼,是他最無奈的掙紮。


    整個大明,朱載堉是唯一一個不肯接受王位世襲,並且最終成功的。


    現在的朱載堉,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培養出皇帝的藝術細胞來,陛下對樂理一點興趣沒有,朱載堉打算用製作小玩具的方式,打小培養,讓皇子們對機械產生興趣,最起碼要知道機械的威力,而不是以‘有機械則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這種老掉牙的論點,對機械敬而遠之甚至是排斥。


    這是朱載堉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


    這是一種很危險的行為,因為這很有可能被朝臣們攻訐為德王無德,日構雜藝,俟上玩弄,棄本務而不顧。


    小孩子玩具也能上升到這種高度嗎?大明的賤儒,什麽都能無限拔高,然後站在道德的製高點指指點點,明明是已經不適合這個當下的論調,卻冠以禮法的名義,看似是守護,其實是在阻礙社會的改變。


    隻有一成不變的世界裏,他們的地位才能穩如泰山,萬世不移。


    一個一尺長、半尺高的機械手臂,出現在了朱翊鈞的麵前,前麵長著一個鉗牙,一共有五個操作杆,製作極為精良,鉗牙、手腕、肘部、肩部,充斥著機械的美感。


    “這個怎麽玩?”朱翊鈞興致勃勃的問道。


    給孩子玩?!他還沒玩夠呢,等他玩夠了才輪得到朱常治!


    “這個操作杆可以控製鉗牙,向前推是夾緊,向後拉鬆開。”朱載堉開始展示他設計的玩具,這些玩具其實都是液壓傳動的應用,都沒有落實到大型機械之上,機械設計還需要進一步的完善,尤其是動力方麵。


    但是玩具,也就是展示原理的模型,已經完全做好了。


    “這一個操作杆,向前推可以正向旋轉鉗牙的手腕,向後拉則是逆向旋轉手腕,第三個推杆,是手腕彎曲,第四個推杆則是肘部向上向下移動,第五個推杆控製肩部,最後一個旋鈕控製轉向。”朱載堉握著四個小搖杆,演示了一遍,讓機械爪夾起了一個木塊,而後旋轉放入了另外一個盒子裏。


    “厲害啊!”朱翊鈞忍不住的讚歎道:“讓朕來試試。”


    朱翊鈞玩的不亦樂乎,王家屏、萬文卿、伍維忠等人也是躍躍欲試,朱翊鈞也沒獨占,將玩具讓給了他們三個人,一堆大男人圍著一個玩具,折騰了二十多分鍾,才算是結束。


    “好東西,好東西。”朱翊鈞還是忍不住說道。


    “這個呢?這個是什麽?”朱翊鈞詢問起了第二個玩具,這個玩具比較簡單一共三個拉杆。


    朱載堉一邊演示一邊說道:“舉升機。”


    在朱載堉手中,舉升機的爪子,一點一點的升了起來,引起了所有人的關注。


    朱翊鈞想到了後世的叉車,這個舉升機和叉車很像。


    這都是液壓傳動的應用,五花八門數不勝數,這是一種全新的傳動方式,機械手臂、舉升機、壓塊機、液壓減震等等,朱翊鈞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全都出現在他的麵前。


    “治兒有福氣啊,皇叔給他親自製作了這麽多好玩的玩具。”朱翊鈞對此物愛不釋手。


    萬文卿、伍維忠那兩個眼睛都放著光。


    果然,機械天然吸引男人的目光。


    朱載堉今天,講解了液壓原理的發現過程、闡述理論論證、呈送了實踐的結果、並且通過玩具做了未來的展望,整個過程,朱載堉認為是成功的,吝嗇的陛下一再表示要加錢,就看的出陛下對格物院的工作非常認可。


    整套流程,不是朱載堉搞出來的手筆,而是閣臣、禮部尚書、皇家理工學院祭酒萬士和設計的,萬士和認為:每次格物院獻祥瑞,就紅綢布一蓋,講什麽內容都沒有鋪墊,平鋪直敘,搞得陛下每次都對格物院的新成果沒有什麽清楚的認識。


    這怎麽能行呢?!


    也就是格物院實力足夠的強橫,每次推出來的新物件,都對大明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不然的話,根本騙不到一點經費!還想讓陛下乖乖掏錢?


    王婆賣瓜還知道自賣自誇呢!


    這一次,萬士和選擇了包裝,將新技術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將其應用場景講明白,故事講得好,經費少不了。


    朱載堉完全不會講故事,或者說根本沒那個心思去講故事,獲得經費全靠實力。


    萬士和這一次的包裝無疑是成功的,至少朱翊鈞在本就有的激勵機製上,額外進行恩賞。


    “臣告退。”朱載堉辦完了自己的事兒,沒有多留直接就走了,藩王涉及政務是一個很蠢的行為,朱載堉隻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探索認知世界的邊界,他不是愚蠢,隻是覺得這些事不值得他費那個心思罷了。


    “王巡撫以為如何?”朱翊鈞看向了王家屏,整個過程中,王家屏都表現出了士大夫的從容和淡定,表麵上看波瀾不驚,但是他眼神中的神采飛揚,還是讓朱翊鈞察覺到了王家屏內心深處的悸動。


    “皇叔有德於天下。”王家屏鄭重的說道:“日後或許人們不會知道王家屏,不會知道王崇古,但一定會知道皇叔朱載堉,他必然成為曆史長河裏的一座豐碑。”


    已經不是磐石了,而是豐碑,足以讓日月星河變色的豐碑,人活一輩子,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顯然朱載堉活的重於泰山。


    王家屏手微微前探的說道:“咱們大明宗親裏,還有沒有這樣的人傑?”


    “王巡撫是不是太貪心了些?一個就已經是祖宗保佑了!”朱翊鈞笑的很是陽光燦爛,他其實也有這個想法,後來對十王城裏的宗親們摸查了一遍,真的沒有了,人心都是如此的不知足,有一個仍不滿足。


    “是臣太貪心了。”王家屏極為遺憾的說道,不過一個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大明的藩王們都感謝德王朱載堉,他的出現,讓大明宗親們不再飽受批評,宗親不再是單純的掏空國朝的蛀蟲,風評上雖然沒有變好,但是毫無依據的謾罵與指責已經消失,更多的是對宗親待遇的討論。


    “王巡撫從廣東而來,入京後最大的感覺是什麽?”朱翊鈞詢問著王家屏入京的感受,本意是聯絡感情的閑談。


    雖然王家屏隻做過朱翊鈞一刻鍾的帝師,而且還是王家屏和範應期兩個人聯手,都沒撐過一刻鍾的時間就跑到場外求援去了,但王家屏現在畢竟是廣東巡撫,而且幹的非常不錯,敘舊,就是聯絡感情最好的方式。


    王家屏沒有正麵迴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陛下覺得新政的最大敵人是什麽?”


    “反對派?”朱翊鈞給了一個答案,維新派最大的敵人,不就是頑固守舊派嗎?守舊派不是個貶義詞,頑固守舊才是貶義詞,張居正就是個守舊派,但他不頑固。


    “新政最大的敵人,就是新政的成功。”王家屏深吸了口氣說道:“陛下,真正行之有效的革新,一旦成功,便會讓產生維新的原因消失,隻有宿弊消失才意味著成功;革新由於其本身巨大的成功,反而變得不可理解了。”


    “嗯?”朱翊鈞猛地看向了王家屏。


    實踐果然鍛煉人!


    自古以來,每一次的變法,都是因為社會的激烈矛盾造成的,而新法的成功標誌,就是緩和了矛盾,矛盾被緩和,產生維新的原因消失不見了。


    人們會忘記為何而出發,對那麽激烈的手段,感覺到不可思議,進而提出批評。


    一如人們總是批評商鞅秦製的嚴苛、批評漢武帝的窮兵黷武、批評王安石多此一舉不切實際、批評朱元璋的殘暴,批評朱棣獨占海貿厚利的貪婪。


    曆史就是個圈兜兜轉轉,螺旋上升,循環向前。


    王家屏不是在危言聳聽,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張居正對節儉的嚴格要求。


    大明國朝如此的富有,為何要求皇帝節儉?甚至弄的陛下過於節儉了,是不是張居正苛責導致?這樣的疑問,這樣的聲音已經出現。


    朱翊鈞記得,記得皇陵五十萬銀還欠了十一萬銀的窘迫、記得大明軍不足餉、記得大明百官連俸祿都領不到、記得大明戶部隻能做三個月的度支,現在戶部的摳摳索索,完全就是窮怕了。


    “你說的很對,新政最大的敵人,就是新政的成功。”朱翊鈞搖頭說道:“也不知道該是慶幸,還是悲哀。”


    “應該慶幸。”王家屏十分確定的說道:“新政能夠成功,說明度過了一場波及整個天下的危機,對於所有人而言,都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


    朱翊鈞正要開口說話,但張宏手裏拿著一本雜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發生了什麽事兒。


    “有話就說,何必吞吞吐吐?”朱翊鈞眉頭一皺,張宏絕對不是一個不知道輕重的人,既然有話要說,自然是十分重要的事兒,甚至需要打斷奏對也要奏聞皇帝。


    “那個林輔成又寫了一卷遊記。”張宏將手中的雜報遞上。


    “他寫就寫唄,還非要這個時候…”朱翊鈞拿過了雜報看了個開頭一句話都沒說完,就停下了,認真看起了逍遙逸聞,這篇雜報上的內容,就是林輔成一直想寫沒寫的那一卷,官逼民反。


    隻不過林輔成沒有那麽的直白,留足了空白,但隻要是讀書人,都能品出其內涵來。


    “朕就知道,他已經動心起念,怎麽可能憋的住呢?”朱翊鈞笑著搖了搖頭,把雜報遞給了王家屏說道:“的確,新政最大的敵人是新政的成功,但總有人不厭其煩的跳出來,告訴所有人,當時為什麽出發。”


    林輔成這個家夥,不被人喜歡,他總是在戳破鮮花錦簇,將遮羞布一把撕開,將血淋淋的現實告訴所有人。


    “啊這,臣倒是多慮了,這閆氏幹的這些事兒,的確是豬狗不如,一如當初的孔府讓人給狗送殯。”王家屏看完了雜報,反倒是有些釋然了,他擔心人們忘記,其實是杞人憂天,大明的肉食者們總是用自己的下限告訴所有人萬曆維新的理由。


    保定府祁州閆氏把一戶人家給活埋了,埋的地方是堆糞坑,也就是說這一戶老少全都堆肥了,動手的是佃戶,如果不肯幹壞事,就會被退租,佃戶們沒得選。


    事發之後,祁州州衙抓了個替罪羔羊草草了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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